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三)左转伊朗,右转伊拉克(1)

本章快速索引

墙外就是叙利亚

中东的“喜马拉雅”

当非法越境成为一种日常

被纂改的凡城历史

凡湖环湖

陆路入境伊朗

数钱数到手抽筋

当走私成为一种日常

制裁下的困顿

波斯新年一切停摆

出门靠朋友

伊朗人民的逆反

伊朗人眼中的中国

墙外就是叙利亚

我们在滂沱大雨中失望地离开了马尔丁,顺着陡峭的盘山公路一路溜到山脚下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贴着土叙边境继续向东。在这一段长达一百公里的D400国道上,基本上都能看到右手边由数重铁丝网、砖墙、瞭望哨构成的土叙边境墙。

沿着这堵长长的边境墙,有一个叫做努赛宾(Nusaybin)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边境墙在这里突然往叙利亚那边凸出去一块,努赛宾正是位于凸出部;而在边境墙的另一边,有一座看起来规模颇大的叙利亚城市,名叫卡米什利(Qamishili)。这座城市不仅面积是努赛宾的数倍,而且还有机场和火车站。两座城市之间是一条三五百米宽的缓冲带,在努赛宾能够清楚看到对面的叙利亚城市……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儿,那不妨拐过去看看。

▲公路边上的铁丝网和边境墙,可以看到对面叙利亚的村庄

▲边境线的凸出部——努赛宾

拐进努赛宾小城,才发现这个地方不简单,居然有一座公元4世纪的古代教堂,教堂的石构件全都是罗马风格的。我一查资料,发现早在三千多年前的亚述帝国时期,就在出土的铭文中发现了关于努赛宾的记载,阿卡德语中这个地方叫纳西比纳(Naṣibīna ) 。努赛宾就跟我前面写过的其他城市一样,位于新月沃地北缘、两大地理单元的交界处,曾是重要的贸易枢纽。

1920年代的土耳其独立战争之后,土叙边境根据1923年的《洛桑条约》重新划定,努赛宾被划归土耳其——彼时,卡米什利的城市建筑还完全不存在,那里只有一片位于努赛宾南郊、叙利亚境内的芦苇丛生的湿地;而“卡米什利”这个词,正是“芦苇丛”的意思。

卡米什利这座城市,是土耳其人迫害异教徒的产物。土叙边境划定后,大量在土耳其遭到种族清洗的亚美尼亚人、亚述人、犹太人逃去了国境线之外、法国托管下的叙利亚,并在芦苇丛湿地建起了卡米什利这座难民城市。2006年曾经在努赛宾发现过一个种族灭绝时期的“万人坑”,由此可以想象卡米什利作为国境线外的避难所,对于当时基督徒和犹太人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努赛宾的一座4世纪老教堂,经过了修复重建

▲其装饰都是典型的拜占庭罗马风格

▲教堂外有大量古代的石构件

▲教堂内部

▲罗马风格的柱头和拱券

▲早期基督教拜占庭风格的圣坛石柱,这里原本应该有个圣坛或洗礼池

▲教堂庭院里的残留地基和石构件

然而从1970年代起,由于叙利亚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兴起,卡米什利的基督徒和犹太人受到阿萨德政府的迫害而被迫外逃;与此同时周边乡村的叙利亚库尔德人开始大量迁入这座城市。经过这番此消彼长,库尔德人成为了卡米什利的主要族群,而卡米什利也一度成为了叙利亚库区的“事实首都”。

就好像东南西北四海有四个龙王,东南西北四个库区也有四个事实上或精神上的库区“首都”——北部土耳其库区的“精神首都”是前面已经写过的迪亚巴克尔;东部伊朗库区的行政首府是萨南达季;南部伊拉克库区的首都是埃尔比勒(Erbil);西部叙利亚库区的“事实首都”现在是艾因伊萨(Ain Issa),而之前则是卡米什利

“库区首都”这个身份,基本上就是“是非之地”的代名词。卡米什利作为一个紧挨着土叙边境、有着基督教渊源的城市,长期以来袭击和冲突不断;直到最近的2021年,还发生过库区自治政府武装和叙利亚政府部队的冲突。不过呢,从努赛宾越过边境墙望过去,卡米什利看起来就像一座正常的城市,这类低烈度冲突对于经历过惨烈内战和ISIS占领的叙利亚人民来说,真没啥大不了的——由于卡米什利在叙利亚内战期间被库尔德武装控制,且位于土叙边境的“大后方”,这座城市至少没有在战争中受到太大破坏。

努赛宾本身也是一个是非之地——2016年迪亚巴克尔围城战期间,努赛宾作为库尔德工人党的重要据点,同样遭到了政府军的围攻。努赛宾有四分之一的街区被摧毁,超过6万居民流离失所。土耳其政府在冲突当年就推平拆除了超过6000栋受损的房屋,然后再盖新的公寓楼给原来的老百姓住,试图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土耳其政府很擅长纂改历史,包括前面提到的当地发现“万人坑”一事,他们也是百般抵赖,把这些百年前的受害者遗骸说成是罗马时代的,并禁止媒体报道。由于土耳其政府已经抹除了罪证,我们在努赛宾没看到任何战损建筑,倒是有许多统一规划修建的新公寓楼。

▲努赛宾的烂尾安置公寓楼

努赛宾和卡米什利之间有一条公路连接,现在这条公路自然是被封锁了起来。其实在叙利亚内战之前,土叙之间并没有边境墙,边境管理相对松散,有很多可以非法越境的小路,两边的库尔德人往来十分密切;内战开打以后,由于边境检查站失能,非法越境情况更是猛增。我前面说过,土耳其政府一开始想借刀杀人,对ISIS的非法越境和物资补给睁只眼闭只眼,直到2014年之后才回过神来发现不对劲儿——一来ISIS不是啥善茬,二来土叙两边的库尔德人搞起跨境大串联来更是不安定因素,三来数百万难民的涌入实在让土耳其扛不住了……这才把边境墙修了起来

▲土叙边境的田野是缓冲区,将努赛宾和卡米什利隔开

▲通往卡米什利的公路目前被封,能看到对面的城市

▲近在咫尺的边境墙和瞭望塔

▲边境牧羊人。过去没有墙的时候,放个羊就放出国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出典正是这样的场景

这段边境墙往东一直延伸到吉兹雷(Cizre)——在那里,我们再一次来到底格里斯河畔。底格里斯河从吉兹雷开始取代边境墙,成为了土叙之间天然的界河。在吉兹雷下游几十公里、卡布河(Khabur)与底格里斯河的交汇处,则是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的三国交界点。底格里斯河并不会流向叙利亚,而是会在交汇点下游数公里处,完全流入伊拉克境内……我们到吉兹雷那天是3月18号,下一次再见到底格里斯河,要等到4月1号在伊拉克的萨迈拉(Samarra)。

▲通往吉兹雷边境地区的公路检查站

▲底格里斯河畔的吉兹雷古城堡遗址

▲站在古城墙上看底格里斯大江南去

▲建造城堡用了不少跟迪亚巴克尔一样的黑色玄武岩

就跟之前写到过的祖格玛比雷吉克相类似,吉兹雷这座城市起初由渡口发展起来,是底格里斯河上游重要的渡河地点;而跟迪亚巴克尔、努赛宾类似,吉兹雷如今也是一座库尔德城市,在2016年的内战中被摧毁了许多建筑……所以关于吉兹雷这座城市,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做过多的雷同介绍,只讲一个在吉兹雷发生的小插曲。

我们那天在吉兹雷市区一家餐厅吃午饭,林泉老师照例在餐厅里拍拍拍。餐厅从老板到后厨大概都没啥机会见到东亚脸,觉得咱们的到访简直让他们蓬荜生辉,各种配合摆拍。其中一个服务员借着让林泉传送照片为由,加了她的INS。

我们吃完饭便开着车走了,五分钟后林泉突然发现自己眼镜找不到了,估摸着忘在餐厅,于是赶紧折回去找。餐厅的工作人员,居然早已在门口列队等候着,恭恭敬敬双手捧着眼镜还给她,并致以各种问候祝愿……她拿回眼镜之后才发现,我们刚离开餐厅,服务员就在INS上发消息提醒她了,所以人家料定她会回来。我们不由感慨了一下东亚脸在这种小地方所受到的特别关注,走哪儿都跟大熊猫似的。

▲这家餐厅在斋月期间单独划了一块斋月用餐区,白天只能在左边的“雅座”吃

过了吉兹雷的底格里斯河大桥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往东南,穿过边境口岸进入伊拉克北部,顺流而下不多远就是底格里斯河畔重镇摩苏尔——从吉兹雷到摩苏尔的距离,跟到马尔丁的距离其实差不多,所以在历史上很多时候,吉兹雷都是附属于摩苏尔行省的。

然而我在序文中就已经讲到过:当初汪段泳汪神正是从吉兹雷这边“顺顺利利”入境到了伊拉克,却不知道对面的伊拉克库区乃是“国中之国”,库区口岸发的签证无法前往中央政府辖区,只能在城外眼巴巴看着摩苏尔却进不去……最后悻悻地往伊朗绕了两千多公里,在伊拉克南部重新入境,付了两次签证费,才终于去成了摩苏尔。

当发现土耳其东南部的内容大大超出预期时,我曾认真地考虑过放弃伊朗,直接从吉兹雷入境伊拉克(吉兹雷倒是有必达租车的门店,可以在这里还车),把后面更多的时间留给叙利亚。我们并不一定非要像汪神那样到伊朗绕一个大圈,可以在伊拉克库区晃悠完之后,从埃尔比勒坐飞机去巴格达重新入境一次伊拉克。

但这会有一个问题——伊拉克的主要看点全都沿着两河流域纵向分布,而巴格达刚好位于中间。假如先把伊拉克北部的库区给走掉了,到时候为了前往摩苏尔和哈特拉古城(Hatra)还得再重新去一趟北部;同时由于我们最后需要从巴格达坐长途大巴去大马士革,无论是去伊拉克南部还是北部,都要回到中部的巴格达……

在通过掌握的信息对行程进行梳理和推演之后,我们觉得从土耳其陆路入境伊拉克库区飞巴格达再到叙利亚的走法,总是有点别扭;另外,假如去了叙利亚,大概率还得从陆路去约旦或者黎巴嫩坐飞机离境,时间容易失控……所以经过了各方面的权衡,我们决定这次先放弃叙利亚。下次有机会的话,不如单独走一下埃及-约旦-叙利亚-黎巴嫩,这条线路可以全程陆路走通,我一直很想二刷黎巴嫩。

于是我们在吉兹雷的岔路口选择走上了另一条路——沿着土耳其伊拉克边境,进入扎格罗斯山脉(Zagros)。

▲Habur即吉兹雷前往伊拉克的口岸,得名于汇入底格里斯的卡布河

▲如果我们从这里去伊拉克的话,要走很多回头路,觉得有点不划算。红色箭头是伊拉克库区范围内活动,蓝色箭头坐飞机去巴格达,绿色箭头以巴格达为中心在伊拉克中央政府辖区来回跑


中东的“喜马拉雅”

就连老赵这样资深的行者,之前都从未听闻过扎格罗斯山脉的大名。但这座山脉无论是对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还是对现代的中亚格局,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接下去我要来讲地理知识了——新月沃地之所以会成为诞生人类文明的沃土,一是地势平坦,二是水源充沛,说白了就是一片巨大的冲积平原;之所以能形成冲积平原这样的地理单元,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因为背后依托着巨大的山脉,长期的风化作用带来了大量沉积物。山脉除了参与冲积平原的形成、提供水源之外,还能提供文明发展所必须的矿产、石材、牧业等资源和防御屏障——像下美索不达米亚这种遍地烂泥黄沙、只爱长椰枣树的地区,自古以来就非常依赖山区获得石材木材及其他资源。正如我前面说到过的,奥斯曼帝国的波斯湾战船,都是在比雷吉克那边伐木造的。

新月沃地的整个北面被三块高原所包围——以幼发拉底河上游为界,西北部是安纳托利亚高原,高原南部的金牛座山脉(Taurus)抵着新月沃地,加济安泰普大地震其实就是金牛座山脉断层带出现了滑动;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的正北方是西亚美尼亚高原,然而自打土耳其的亚美尼亚人被赶尽杀绝之后,“西亚美尼亚”被改名成了“东安纳托利亚”,剩下的“东亚美尼亚”高原则被称为“小高加索”——突厥不遗余力地想要抹除掉亚美尼亚文明存在过的痕迹;以底格里斯河上游为界,东北方则是伊朗高原,或者也可以说是“波斯高原”,伊朗高原西南缘正是扎格罗斯山脉

扎格罗斯山脉由亚欧板块和阿拉伯板块碰撞产生,全长1600公里,地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三国,起始于亚美尼亚高原南部,止于海湾地区的霍尔木兹海峡(Hormuz)。

▲两河流域北部地质运动十分活跃

▲两河流域、扎格罗斯山脉、伊朗高原刚好可以对应印度河恒河流域、喜马拉雅山脉、青藏高原

▲扎格罗斯山脉的范围与库区高度重合

▲在库尔德人构建的地理叙事中,扎格罗斯山脉等同于库尔德高原,被视为库尔德人的天然家园

▲现在的“东安纳托利亚高原”,事实上是亚美尼亚高原的一部分

▲在亚美尼亚构建的地理叙事中,整个土耳其东部山区都被说成了亚美尼亚高原,这也有些夸大其实。安纳托利亚高原与亚美尼亚高原一般以幼发拉底河上游为界

扎格罗斯山脉的天然屏障,让伊朗高原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实现了波斯文明的长期存续。历史上来自西方的征服者,除了昙花一现的马其顿帝国和巅峰时期的阿拉伯帝国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帝国能够自西向东跨越扎格罗斯山脉统治伊朗高原,想要对波斯文明施加影响也极为困难;而波斯以及后来的突厥和蒙古人,却可以自东向西居高临下,持续对两河流域乃至地中海地区造成威胁……扎格罗斯山脉正是以这样一种“偏袒东方势力”方式,深刻影响了中亚的格局。

离开吉兹雷继续往东,我们几乎一瞬间就切换到了另一个地理空间,很像从四川盆地沿着川藏公路一下子进入横断山脉——刚刚还是一望千里的平原沃野,突然变成了壁立千仞的高山深谷。

不仅如此,进入山区之后,路上的哨所、检查站、军事堡垒也突然多了起来——其实吧,扎格罗斯山脉不仅是库尔德人的根据地,也是历朝历代遭受迫害的异族、异教徒的避难所。到当地一看你就会明白,这地方非常适合占山为王、发展割据势力;除了库尔德人之外,亚述基督徒也在这里定居生活,而且历史相当悠久,扎格罗斯山脉的亚述人大都是16世纪初帖木儿大军横扫中东时的难民后裔

▲进入库尔德人的根据地——扎格罗斯山脉

▲这已经不能算是瞭望塔了,而是碉楼,当代的碉楼

▲设在路口的碉堡,目前无人驻扎

▲雨雪天气,云遮雾绕

▲沿途可以看到大量的库尔德村庄

▲库区半农半牧经济

因此,山地环境在保障库尔德人这种边缘族群有一块立足之地的同时,也成为了他们建立起独立民族国家的最大障碍——这正是我走访库区最深最直观的感触之一。

我以前在地图上研究库区的时候,总觉得库尔德人被分在四个不同的国家很不合理——不同国家的库区明明就连着挨着,怎么会被割得如此四分五裂?要是让库区独立成为一个国家,岂不是能够一揽子解决一堆中东的民族问题?

跑到实地一看,才意识到纸上谈兵害死人——假如说真的把现在这几个库区合并成一个独立的“大库尔德斯坦”,其地理格局会相当让人头疼;而地理格局在前现代恰恰是塑造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因素。

首先,这个“大库尔德斯坦”的地理中心是大片交通极其不便的山区,极其有限的平原耕地分布在这个国家的四周;其次,“大库尔德斯坦”作为一个内陆国,与四周邻国接壤的地方完全无险可守,也没有明显的山河形势作为分界线;第三,这种地理格局,注定了“大库尔德斯坦”会有多个分布在山脚平原的卫星城——就好像现在四个库区有各自的首都——在交通和通讯水平落后的过去,这些卫星城不适合发展集权,却很容易因为经济贸易的联络与诸邻国发展出紧密的关系,从而形成四方割据的局面;最后,这种贫瘠的山区地带,半农半牧形态经济的产出十分有限,同时又不像真正的草原游牧民族那样拥有大量骑兵,大大限制了其战争动员能力。

我可以这样来类比:假如把两河流域比作印度次大陆的印度河、恒河平原,那么扎格罗斯山脉就好比是喜马拉雅,以扎格罗斯山脉为家园的库尔德人则相当于生活喜马拉雅及其周边地区的藏文化民族。但就好像藏文化民族内部存在不同的割裂族群,比如卫藏、门巴、不丹、锡金、木斯塘、普兰、拉达克;库尔德人也由于山区的地理割裂,在历史上早已形成了诸多部落族群,他们的自我身份认同更多是基于部落、而非库尔德人这个民族。受制于其掌握的资源,部落之间的兼并战争规模十分有限,难以建立起统一的国家政权。

退一步讲,这样的地理格局就算建立起了国家,也很难保持稳定的政局,阿富汗就是样板。

从大的地理格局上来看,阿富汗跟“大库尔德斯坦”非常相似——其地理中心是兴都库什山脉,主要城市位于山脉四周的平原(如喀布尔、坎大哈、赫拉特),历来是各大帝国的交汇点;阿富汗内部有着非常复杂的民族和宗教关系,长期以来就是一堆各自为政的部落;直到18世纪的杜兰尼帝国(Durrani)才勉强凑到了一起,但依然是个内部十分松散的“部落联盟国家”。

客观来讲,阿富汗建立国家的条件其实还不如库尔德斯坦,连个共同的族群认同都不具备。阿富汗之所以现在能独国,很大程度上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英俄大博弈对缓冲区的需要。正因如此,阿富汗的西南边界并非按照传统族群聚居地、而是根据英俄博弈的地缘政治利益划定的,造成了普什图尼斯坦(Pakhtunistan)和俾路支斯坦(Baluchistan)的分裂动荡;同时由于地理条件的制约,阿富汗难以形成一个强势集权的中央政府,其地理中心兴都库什山脉地区存在着大量地方割据势力——在塔利班执政之前,如果你想从阿富汗西部的赫拉特前往东部的喀布尔或者坎大哈,甚至都没有办法走陆路,因为内陆很多地区不在政府控制下。

就我个人心目中理想的中亚版图,阿富汗不如把兴都库什山脉以南俾路支人和普什图人的地盘都给巴基斯坦,然后和北边的几个斯坦国组成一个像印度那样的“呼罗珊”联邦政体——历史上这片地区本来就叫“呼罗珊”(Khorasan)。在这样一个“呼罗珊”联邦政体的框架下,至少能够缓和族群之间的矛盾冲突,提供一个有利于发展的和平环境。而目前的阿富汗,实在是很难有一个乐观的前景。

▲现代阿富汗的边界是英俄大博弈的产物,割裂了普什图人和俾路支人的传统聚居地,并且让一座巨大的山脉横亘在这个国家的地理中心,造成了很多地缘问题。

▲相比之下,历史上的大呼罗珊都要比现在的阿富汗更科学,大呼罗珊的东南能够以兴都库什山脉为天然边界和屏障。当然这种版图只是随便想想而已,这样的格局现在已经不可能出现了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类似地理格局的山地国家也有成功的案例——瑞士。瑞士是个围绕着阿尔卑斯山脉建立起来的国家,且内部有着不同的族群和语言区。下面我们就来比较一个瑞士和库尔德斯坦,为啥类似的地理格局却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差异。

第一,瑞士虽然地处欧洲的地理中心,但相对偏离政治和军事冲突的中心;库尔德斯坦则位于大中东各民族宗教冲突的核心地区(比如两伊、土耳其和亚美尼亚),有着更高的战略价值,吸引了各方势力的介入。

第二,瑞士虽然由不同族群构成,但其联邦制的政治制度相当早熟,很早通过军事联盟形成了一个具备共识的统一政治实体;库尔德人虽然是同一个民族,却从未有过统一的政治实体,缺乏认知上的共识。

第三,瑞士的独立很早就得到了欧洲主要国家的承认,其永久中立国的地位带来了多赢的局面;库尔德却被几个野心勃勃且相互敌视的伊斯兰国家包围,其归属关系到各方利益,沦为了中东地区地缘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瑞士是极少数成功的内陆山地多民族国家

库尔德人错过了20世纪上半叶的独立建国窗口期之后,现在再想要翻盘就十分困难了。一方面,瓜分了库区的土叙两伊这四个国家不会答应;另一方面,库尔德人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在民族身份认同之下,有着部落身份、宗教身份认同的分歧,让问题进一步复杂化……

比方说吧,库尔德人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穆斯林,但他们内部有教派之别——土耳其和叙利亚的库尔德人都是逊尼派,伊拉克和伊朗有部分库尔德人信仰什叶派,而在伊拉克北部还有一些雅兹迪教派的库尔德“异端”(后面会展开讲)……这些教派身份认同的分歧,往往绑定了部落血缘。通常来讲同一个部落的人都属于同一个教派,部落和教派身份认同的叠加,导致库尔德部落存在排他性,相互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

让情况变得更为复杂化的是,虽然土叙两伊四国政府都极力压制自己国家的库尔德人的独立倾向,却经常支持对方的库尔德人搞叛乱、闹独立;除了这些区域国家之外,英美俄等大国也把库尔德人当成中东地缘政治博弈的棋子,库尔德人的生死存亡,有时候就在大国的一念之间……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库尔德人的独立事业都有些不尴不尬——境外势力的支持往往都心怀鬼胎虚情假意,他们没能力与所在国家的政府正面对抗却又不得不继续战斗。只好依托扎格罗斯山脉为根据地,打了好几十年游击战。


当非法越境成为一种日常

坦白说,我个人觉得扎格罗斯山脉并不算是那种特别能够藏匿游击队的山,一方面植被不够茂密,另一方面似乎也没那么险峻,反正跟咱们国内的山区比不了。政府军一直干不掉游击队的主要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库尔德游击队可以越境逃窜。

我们进入扎格罗斯山脉之后,有一段路是贴着边境线的——多近呢?近到只有几米远,两个国家之间就隔了一条小溪。最重要的是,别说像土叙边境那样的隔离墙了,这里连个铁丝网都没有,可以自由跨境。我看到路边河谷里有一个村子,地图上的边境线正是村里的那条小溪,可小溪两边的村庄鸡犬相闻,根本看不出这是两个国家,从村子里的一座小水泥桥就能直接进入伊拉克……我完全想象不出这里的边境线是如何起作用的。

沿着边境走一段之后,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条边境线确实根本不起作用,当地的情形就跟早些年云南那边的中缅边境一样。

话说在疫情之前,中缅边境的管理非常松散。一来那里山区多,从前哪儿来那么多高级的监控设施,管理难度非常大,客观上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来国境线两边的人民群众很多都是同文同种的亲戚,长期以来都按照自己的习惯走动,被划在哪个国家根本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三来缅甸北部本来就是汉族军阀自治政权,早些年其生存有赖于边境走私,对于边境管理自然是毫不上心。中缅的隔离边境墙是在2020年之后才因为疫情加急修建起来的。

土耳其和伊拉克这段的边界正是类似的情况,这里虽然有山河作为天然分界线,但熟知地形的当地库尔德人掌握着大量能够避开边检巡逻的小路。库尔德人跨境流动的历史要比边境线的历史悠久得多,被划分到不同国家的库尔德人之间有着深厚的文化和血缘联系,跨境探亲、贸易、放牧属于他们的日常活动。大家不妨站在祖祖辈辈库尔德老百姓的角度想想,他们过去只知道有部落,根本不知道有国家;突然有一天,被告知自己现在是土耳其人/伊朗人/伊拉克人/叙利亚人,被现代的国家概念画地为牢,这简直就是咄咄怪事嘛!——在他们看来,国境线才是一种既不合理也无法理解的玩意儿

看到近在咫尺的伊拉克,老赵心痒难耐,跑下小溪边,通过一座简易的小木桥到了对岸——如此轻而易举,他就踏上了伊拉克的领土。他站在对面用手机拍了一张带定位的照片,定位显示的是伊拉克的杜胡克省(Duhok)。

▲小溪右边就是伊拉克,没有任何防止越境的设施,甚至连边防岗哨都没看到

▲有很多可以过河的简易小桥,我们去的时候刚好下雨水大,赶上枯水季感觉能够直接蹚过去

▲老赵过桥就到了伊拉克

▲他在对岸拍的照片地理信息可以证明确实踏上了伊拉克的领土

实践证明,即便是像我们这种初来乍到的死游客,都能随随便便非法越境跑去伊拉克那边(越境之后何去何从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在这里生活了千百年的库尔德原住民来说,国境线非但不会对他们构成太大的障碍,反而还能成为一种庇护。土耳其政府不得不借由越境打击的方式,来应对库尔德工人党游击队的分裂活动。就在过去这几年里,土耳其还发动过好几次越境打击,通过空袭、特种部队协同作战的方式,摧毁了一些库尔德工人党位于伊拉克库区的武器库、据点、指挥部。

那么问题来了,伊拉克库区的自治政府,难道对土耳其政府在自己领土上打击库尔德同胞的军事行动坐视不理吗?

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了——

伊拉克库区占主导地位的政党叫做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民主党(Partîya Demokrata Kurdistanê‎,PDK),简称“库民党”。关于库民党的历史和现状后面说到伊拉克库区的时候会有大篇幅专门来讲,这里先讲一下他们跟库尔德工人党之间的关系。这两党之间的关系,深刻地诠释了啥叫做——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1980年代的时候,库民党和工人党分别在伊拉克政府和土耳其政府的高压政策下搞武装斗争,两派同病相怜同仇敌忾,自然很有共同语言;再加上两边库尔德人本身就山水相连,有着密切的跨境合作关系。库民党允许工人党在自己控制的地区建立“敌后根据地”,以便增强伊拉克库区的反抗力量。

然而到了1991年海湾战争之后,联合国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对伊拉克库区进行了军事保护,伊拉克库区得到了事实上的自治——萨达姆政府的外部威胁消除之后,原本同仇敌忾的库尔德族群立马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切换到了内斗模式。库民党在伊拉克库区有一个宿敌叫做库尔德斯坦爱国联盟(Patriotic Union of Kurdistan,PUD),简称“库爱盟”,是1975年从库民党分裂出来的,两党的争权夺利发展成了内战。库爱盟找了伊朗当靠山,库民党则找了土耳其政府当靠山——然而在不共戴天的土耳其政府和库尔德工人党之间,显然只能二选一。于是库民党就把工人党给卖了,允许土耳其政府军越境对自己地盘里的工人党武装进行打击。

当然工人党也不会坐以待毙,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原则,跟库爱盟结成了联盟,双方的合作关系从那时起就一直若即若离地保持到现在。为什么说是若即若离呢?一来库爱盟的地盘在伊拉克库区南部,并不跟土耳其挨着;二来库尔德工人党被许多国家都认定为了恐怖组织,库爱盟在公开场合还是得注意跟工人党保持距离,所以两者的合作总体来说有限且隐蔽

总之,伊拉克库区自从实现了自治之后,就不得不处处顾虑土耳其政府的感受,没法儿再给予库尔德工人党支持。因为土耳其是伊拉克库区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他们需要把石油出口到土耳其,再从土耳其进口各种轻工业制品……这正是我前面说过的,像库尔德斯坦这样的地理格局,各个区域中心很容易被诸邻国给的小恩小惠分化。我后来在伊拉克库区,感觉当地的经济建设和区域发展水平,跟土耳其高度相似,满大街除了Made in China就数Made in Turkey。我在埃尔比勒夜市买到的一件土耳其进口短袖只要25人民币,相当物美价廉,连我都觉得土耳其商品在当地相当有竞争力。

在这样一种内外交迫的形势下,库尔德工人党除了勉强躲在扎格罗斯山脉的山沟沟里之外,就只好往海外其他国家发展了。

沿着扎格罗斯山脉崎岖的山路,我们越来越接近土耳其、伊拉克、伊朗的三国交界点。这一路雨雪纷飞,我们经过了许多个库尔德村庄、许多个军营哨所,还遇到土耳其政府武装部队的车队。当在一个岔路口看到“伊拉克”和“伊朗”出现在同一块路牌上时,颇感唏嘘——我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此偏远奇怪的角落?这次库尔德斯坦之旅极大满足了我对世界的好奇心,但也激起了更多的好奇心,想要更加深入地探索这片被分割到不同国家的山地……

通过实地走访,我才知道土耳其和伊拉克边境上有两个陆路口岸——除了吉兹雷那边之外,从扎格罗斯山脉腹地的丘库尔贾(Çukurca)也能进入伊拉克。而土耳其与伊朗之间,则有三个过境口岸——理论上,我们可以直接从这里的山区口岸过境到伊朗,口岸对面是伊朗的乌尔米耶。但在去伊朗之前,我们还要在土耳其再呆两天——去看看曾经属于亚美尼亚人的凡城,再看看亚美尼亚三大海之一的凡湖。

▲越往山区深处走,海拔越高

▲前方盘山路,神似我藏区的雪山垭口

▲翻垭口过程中遇见一队土耳其军车

▲越来越接近三国交界点,军事氛围愈发浓烈

▲分别通往不同口岸的岔路

从马尔丁出发的这一天,我开了四百多公里,晚上六点半终于抵达土耳其扎格罗斯山区首府哈卡里(Hakkâri)。

在一个世纪以前,哈卡里有将近20%的人口亚述基督徒,这些基督徒为了躲避帖木儿帝国的宗教迫害在这片偏远的山区生活了几百年,直到在一战前后遭到宗教清洗……如今亚述人占当地人口比例不到1%,已经变得毫无存在感。我在扎格罗斯山脉这一路上只看到过一次疑似教堂的建筑,走近一看居然是一所带着六芒星标志的犹太会堂,十分出乎意料。

▲意外地看到一座犹太会堂

▲犹太教的六芒星标志

哈卡里这片地方的基督徒被赶尽杀绝之后,充当刽子手的库尔德人照例逃不过“兔死狗烹”的命运。由于这边库尔德人的“纯度”特别高,再加上游击队的活跃,长期属于土耳其政府划定的“紧急状态地区”(OHAL,Olağanüstü Hâl Bölge Valiliği),按照特别法案进行特别管理。这自然不可避免地加剧了当地本来就十分强烈的库尔德民族主义情绪,使之成为了一个冲突热点。

哈卡里是一座山城,需要离开主路过河,从岔路开上山。哈卡里是这段公路上前后唯一有住宿的地方,然而整个城市只搜到了三家宾馆,说明当地游客罕至。导航到第一家,发现那里压根儿没有宾馆;开到第二家,还是没在地图上标记的位置找到宾馆,这可让我们有点慌了……亏得老赵眼尖,在相距50米左右的一条小巷子里看到那家宾馆,我们才找到了住处——地图上的位置根本就是标错的。

早上从马尔丁出发时是大雨,进山之后雨雪时断时续,到了哈卡里正儿八经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场雪浩浩荡荡下了一整晚,第二天整个世界变成白茫茫一片,而且大雪还在继续下着……

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几场雪,全都是在土耳其,因为我每次来土耳其都是多雨雪的冬季或者春季。而我作为一个南方人,在大雪天开车的技术,完全是在土耳其练就的。犹记得2017年初首次在土耳其自驾,进山之后下起大雪,初见高速公路上的积雪相当紧张,只敢慢慢蜗行,当地车却一辆接一辆嗖嗖嗖地从我边上风驰电掣而过……硬着头皮在这样的道路上实战了两天,我很快掌握了在雪天开车的技巧,知道了什么样的路况可以开快、要怎么预判转弯和刹车、万一在雪地里陷车要怎么脱困……然后也跟那些当地车一样嗖嗖嗖了。

那次的实践,算是解锁我在雪天开车的技能树。后来2019年带着全家在土耳其东部自驾,大雪加盘山路的组合也没能难倒我,而且开的还是手排。我爸当时开另一辆车,他的驾龄比我长得多,然而作为南方人由于从未见过这种雪地山路的架势,开到半路差点不敢继续开下去。我这才意识到,我在不知不觉经验积累中,已经掌握了越来越高阶的“自驾”技能——“会开车”的人很多,但“会开车”跟“能够全天候全地形在陌生的地方长时间开各种陌生的车”完全是两码事儿。而且吧,开车的耐力其实跟开车技术高度相关——越是新手越是紧张,就越是容易肌肉僵硬精神疲劳;老司机可以人车合一,开车靠的是本能反应和肌肉记忆,就算长途驾驶也不会太累。除了技术和耐力之外,在国外自驾需要克服沟通、路线规划、适应当地人的驾驶习惯等问题,甚至还要会自己排除一些基本的车辆故障。

自吹自擂地说一句,这次行程能够高效且顺利地走完,我全程不掉链子的驾驶技术也是一个重要的保障因素——我们离开哈卡里之后,才发现这场大雪对交通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对驾驶技术是多大的考验。

▲晴天的哈卡里颜值本来可以很高,我们大雨大雪啥都看不见(图片来源:网络)

▲费了一番劲儿才找到宾馆


被纂改的凡城历史

由于风雪不止,我们甚至都没机会游览一下哈卡里,只能继续赶路去凡城。车子在外面停了一夜,引擎盖和挡风玻璃上积了厚厚的雪,我问宾馆前台想借扫把或者拖把清理积雪,人家经验丰富,直接给我拿来一把专门除雪的橡胶刮铲,干起这活儿来果然趁手,三下五除二弄掉了积雪。

从哈卡里的岔路出来时,山道上有一些轻微的山洪泥石流,一些泥沙堆在路面上,推土机正在现场加紧清理,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我直接从泥沙上碾了过去。然而峡谷对岸昨晚进来的路却被夜里的雪崩给掩埋了,雪堆之大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恐怕都通行不了,不由庆幸自己躲过一劫——虽然刚好被雪崩埋住的概率很低,但道路中断耽误行程终究相当麻烦。

随着哈卡里到凡城一路向北进入高原腹地,纬度和海拔都越来越高,风雪变得极其猛烈。我们一车南方人对这样的暴雪又爱又恨——林泉想要看雪的心愿算是得到了极大满足,可在这大雪天中身为行路人不免胆战心惊。我们一路上看到好几起侧滑侧翻的车祸事故,这些事故明显都是因为速度太快导致失控,多半是老司机开的车。土耳其的国道路况好车辆少,然而最容易翻车的,往往正是那些掉以轻心的老司机——即便是老司机了,还是要时刻保持警惕和敬畏。我开车的原则是永远确保自己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从来不跟前车贴得太紧,所以在国内开车一直会被人加塞——我对于被别人加塞向来都无所谓,你要加塞就加呗,能快得了多少呢?保持车距才是王道,一旦碰到来不及预判和反应的情况,技术再好也是回天乏力。

随着越来越接近凡城,这一路上检查站也多了起来,如此密集的检查站我在土耳其别的地方从未见过。但我注意到,只有我们这个方向的车道要检查,反向车道是不管的——因为我们是在从伊拉克边境往内陆开,这里应该会有不少从伊拉克库区来的人和物资。这些检查站有军方也有警方的,大概是为了威慑库尔德分离势力和走私活动,通常一看到我们的东亚脸,就会直接放我们走。

▲早上醒来外面大雪纷飞

▲作为南方人真的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

▲出发前先预热一下车,雪已经完全遮挡了窗户

▲下山路上有泥石流

▲昨天来的路有雪崩。这里经常发生雪崩,因此路上修建有预防雪崩的明洞

▲但由于雪太大,有一处雪崩发生在没有明洞的地方,直接就把路给埋上了。

▲第二次看到“左转伊朗,右转伊拉克”的路牌,因为土耳其到伊朗有三个口岸

▲壁立万仞的陡峭峡谷

▲路上雪越来越大

▲雪大得影响到了能见度

▲一些路段有些不好开

▲在路上看到了好几起交通事故,所幸这里车非常少,基本上都是单车失控

▲我们从伊拉克口岸方向过来,会有好几个检查站

▲途径霍沙普城堡(Hoşap),建筑遗址为17世纪修建。这样的天气我们直接跳过了

▲霍沙普城堡的“卖家秀”(图片来源:网络)

▲天气好的话,还是值得爬上去看看的(图片来源:Wikimedia)

由于一路雨雪无法停留,原本要参观的两个点都被迫放弃,我们当天中午时分就早早到了凡城。进城后大雪变作大雨,依然没法儿户外活动,于是我们径直去了凡城考古博物馆。

我前面就说过,土耳其所在的这片土地自古就是东西南北文化交汇之地,历史悠久且遗址众多,官方对博物馆的重视程度相当高,基本上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考古博物馆。虽说各地博物馆的展品有多有寡,但总的来说布展水平都还行,上限和下限都很高。每到一个地方,先去当地的考古博物馆看看,可以迅速直观了解附近有哪些遗址,以及这些遗址有什么可看的,帮助我们决策之后的行程。

同时呢,这些考古博物馆也肩负着构建“大突厥民族主义历史观”的使命——这点在凡城博物馆格外明显,因为凡城曾是亚美尼亚民族的发祥地。

土耳其长期以来,一直都试图纂改其东部地区曾经是亚美尼亚故土的历史,通过将“西亚美尼亚高原”改名为“东安纳托利亚高原”,许多不明就里的人就会以为土耳其东部的亚美尼亚故土,与中部的安纳托利亚高原属于同一个地理单元,这便是一种历史叙事的重构。话说凡城这地方,正是位于亚美尼亚高原的中心地带,亚美尼亚人祖先在此定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至少7000年前,几乎跟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一样古老。但在凡城博物馆里,只字不提亚美尼亚人在当地的历史,而是对亚美尼亚高原的一个叫做乌拉尔图(Urartu)的文明古国大书特书。

乌拉尔图是一个公元前9到前6世纪的铁器时代王国,其领土涵盖土耳其东南部以及整个亚美尼亚高原,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使用楔形文字作为自己的书写体系,与南方的亚述帝国之间争战不断。穷兵黩武使其最终衰落,并被来自伊朗的雅利安民族所征服(可能是被米底人,也可能是被波斯人)。很多学者都主张乌拉尔图和亚美尼亚是相连续的文明,“乌拉尔图”和“亚美尼亚”很可能是同一个词在巴比伦语和波斯语中的不同转写;分子人类学对古代人类遗骸的DNA检测分析更是直接了当给出证据:乌拉尔图先民正是现代亚美尼亚人最容易识别的祖先。在土耳其构建的历史观中,他们无法绕开乌拉尔图文明,于是把乌拉尔图说成是东安纳托利亚高原文明的一部分,对于亚美尼亚与乌拉尔图的继承关系则只字不提。

▲凡城博物馆看起来挺气派的,毕竟是省会博物馆

▲这里以乌拉尔图历史为主

▲博物馆对当地历史的年表展示,完全没有提到亚美尼亚

▲博物馆的展板地图将乌拉尔图和亚美尼亚写成了两个不同的民族,事实上两者是同一民族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名称

▲乌拉尔图跟两河文明是同一时期的,其文化风格深受两河影响,可以看做两河文明在北部山区的延伸

▲历史地图上,凡湖周边的绿色区域都是亚美尼亚人生活的地区

▲公元前8世纪的乌拉尔图,毗邻新亚述帝国,其版图与后来的亚美尼亚王国大致重合

我前面说到过,土耳其绝大部分城市,因其古老的历史,都会有老城区和新城区之分;尤其是这次土耳其东南部之旅一路上造访的城市——加济安泰普、比雷吉克、尚勒乌尔法、迪亚巴克尔、马尔丁、吉兹雷——全都是古堡及周边老城与新城相结合的规划模式;其他一些城镇,即便没有古堡,也都有着泾渭分明的老城区。

凡城考古博物馆门外就是凡城古堡,照理说古堡周边应该是这座城市最具烟火气的老城区所在,那些独具特色的民居、古老的巴扎无不围绕着城堡建立。可是凡城古堡及其周边,却像死城一般静寂无人,除了博物馆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看——这是据我所知土耳其唯一一座没有老城区的历史古城。其实在一个世纪以前,这里也曾有一座历史悠久的繁华老城,只是在经历了几轮对亚美尼亚人的大清洗之后,凡城的老城被彻底捣毁,并且再也没有得以重建,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高低不平的土丘

▲凡城博物馆对于凡城老城有一套自己虚假历史叙事

▲一些新老对比的照片

▲凡城老城现状(图片来源:Wikimedia)

▲“夷为平地”的真实写照(图片来源:Wikimedia)

如今凡城的新城位于古堡以东几公里处,老城被毁这一事实显然无法掩盖,土耳其官方对此杜撰的伪史叙事是这样说的:凡城人民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的四个世纪时间里,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然而1915年一战期间,凡城被沙俄入侵占领,亚美尼亚人宁死不屈英勇地起义反抗,遭到了沙俄的残酷镇压和屠杀,整座城镇被夷为平地……等土耳其把凡城夺回来时,当地的亚美尼亚同胞已经被俄国人给杀光了,只好遗弃老城另建新城……

乍一听,这套叙事是不是还挺合情合理像那么回事儿的?反正沙俄已经亡了,这个锅就让他们背吧!讽刺的是,当年亚美尼亚人遭到报复性大屠杀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他们在一战期间与沙俄合作;现在的亚美尼亚是中亚地区最坚定不移的亲俄国家,这种亲俄的倾向源自于宗教上的相互认同。毕竟亚美尼亚周边仅存的基督教国家除了格鲁吉亚就只有俄罗斯,虽然俄格之间双边关系不好,亚美尼亚跟这个国家关系倒是都还不错。

同理,在土耳其的官方叙事中,对于亚美尼亚人口在20世纪初的大规模减少,则被归因于饥荒、疾病、战争环境、移民……系统性屠杀?种族灭绝?谁要是敢在土耳其国内公然这样说,那是造谣诽谤寻衅滋事,是要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抓起来的!这个话题在土耳其属于绝对不可触碰的红线,这种红线咱们中国人都懂,我就不举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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