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可能是今年国产影视最大胆的一个场景——
相看两厌、准备离婚的夫妻来到民政局。
他们刚刚度过了30天离婚冷静期，但因为堵车误了半天时间，没按约定的时间到。
办事员给浇了一盆冷水：
要离婚就再等30天。
双方立马就不干了。
妻子白慧（宋佳 饰）质问丈夫罗宇（肖央 饰）：“你是不是故意的？”
两人又琐碎翻旧账地大吵一架。
最终，妻子对办事员暴怒：
“我们自愿离婚为什么要等三十天！非要看到我们这样是吧？”
这嘴替爽不？
但对面的办事员油盐不进，语气云淡风轻：规定如此，我没办法。
这个片段就是这部电影给Sir的感觉——
演技没话说，情绪也拉满。
但是，整部片子就像给所有人罩了一顶窒息的话题大罩子，看他们困兽犹斗。
那顶罩子名为生殖焦虑。
想要达成的，是一个个热搜指标。
祝你幸福！
01
请双方辩手不要跳上讲桌
《祝你幸福！》涉及三个不完整的家庭，涉及的话题有：
离婚冷静期、不孕不育、试管婴儿、失独家庭、保姆虐老、养老难题、中年失业危机、代孕、医闹、碰瓷……
几乎是一整年的热搜词条集合。
电影对这些过量内容的处理采取了一个简单的方式：划分阵营。
影片中的核心事件，是一对小夫妻出了意外。
丈夫身亡，妻子成了植物人。
夫家那边，老秦（倪大红 饰）和妻子（闫丽 饰）成为了失独老人，自己的饭馆开不下去，妻子患上重度抑郁、幻觉连连。
而娘家那边也不好过：夏老师（吴越 饰）独自照顾植物人女儿，又发现自己患上了绝症、时日无多。
这两个生活几乎没有盼头的家庭，有了同一个念想：小夫妻出意外前曾在医院留下了一个冷冻胚胎。
老秦一家想要获得胚胎的处置权，为此把夏老师一家告上法庭。
律师罗宇代理了老秦的案件，而他要面对的，是和自己闹离婚的妻子白慧，她是女方的主治医师，也是法庭上的重要证人。
于是，一个关乎伦理与性别的“奇葩说”舞台便搭好，罗宇和白慧作为双方代表辩手站上了辩论席。
而事实还没有开始摆，情绪便先上桌了。
这部电影，就是以无数次庭内、庭外的争吵组成。
而一些婚姻、性别议题，又以一种让人血压上升的、超级“典”的方式呈现：
老秦为了拿胚胎，说：“受精卵受精卵，受精在前，卵子在后，本来这就是我儿子的东西！”
而罗宇找妻子问案件事实，白慧也开始应激：“你就说是女方的问题、医生的问题、我的问题呗。”
一旦涉及到议题，电影就充分展示了情与理的模糊性。
撒泼成为了电影中大部分人面对问题的方式。
保姆殴打了罗宇的母亲，罗宇去找家政公司讨说法，他迅速站上桌子开砸。
至于合同，我哪记得签没签什么合同？
在老秦的眼中，最重要的证据是儿子的日记，因为上面的记录说明了“儿子是个好人”。
所以他不该被亏欠、被误解、不该不站在他的立场上，与之共情。
对，立场。
说来说去，电影里人们追求的不是客观事实，而是你应该站在我的立场上，体谅体谅我。
国剧里的鸡毛蒜皮就是这样，事实总与情绪密不可分，涉及到家庭，那更是追不完的亏欠锁链。
电影里有这么一个小细节。
罗宇来白慧的医院会议室搜集案件信息。
二人分列左右，中间坐着路人医生（刘丹 饰）。
本想客观参与这次谈话，但转眼间，两人的话题又吵回了自己家。
路人医生叹了一口气，说“歪了”，然后离席。
表面上，是说对面的画挂歪了。
实际上，也表达了电影的事实：
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不要歪了自己的屁股。
而这个客观的第三人，从来不存在。
而上述的那些“无能狂怒”，于事实无益。
虽然在法庭上演肥皂剧的确是一直以来的国产家庭戏绝活，但法庭原本的目标，本该是解决问题。
这些情绪性的树靶子的确能很快把仇恨典型化。
但是，平日的社交生活、共同讨论空间已然如此，观众不需要再去电影院把这窒息环境再度复习。
演技加成之后，我们也只会觉得是加倍地吵闹。
所以，电影能不能在这层“无能狂怒”中往深处走一步，就显得格外重要。
02
“我只想获得情感安慰”
既然电影已经明确了立场这个真实规则。
那么，它有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跳出规则、进行理性反思。
要么，就用更大剂量的情绪，让你和片中所有人共情，用“世人皆苦”把上述列的一切问题跳过去。
电影选择了后一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有好处，那就是在情绪高涨的时候，那些尖锐的社会议题更容易被大众“看见”。
就像夏老师出场的第一幕。
她在病床上张开双腿讲电话，表情如常地，看着自己体内被取下一个带血的节育环。
于是昨夜，“妈妈在50岁才摘掉节育环”登上了热搜第一。
或者女性生育的痛苦细节。
比如最高光的演技片段，白慧在漏水的家中拉开衣服，让罗宇看自己肚皮上的妊娠纹和剖腹产刀口，那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生育的海啸。
这都有助于被大众“看见”并讨论。
但是，仅仅被看见，就足够了吗？
对于一部电影来说，或许重要的不只是提出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当这些问题出现并出现矛盾的时候，我们如何看待它，甚至解决它。
而《祝你幸福！》给出的答案是——
用“众生皆苦”，来作为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
是的。
在谈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电影回避了理性探讨，代替的，是极端情况下的情绪冲击。
变成了一个与另一个的“比惨”。
于是。
我们可以看到老秦夫妇用各种催泪细节给我们展示失独生活之后家庭的裂缝。
老秦拿儿子的微信发信息自我安慰。
妻子神情恍惚，总是会“见到”儿子。
就像他说的那句话：“我们这一代人，一辈子都是为了儿女。生活该有些盼头啊，不然我这辈子和世界一点关系都没了。”
影片让所有人痛苦到了极致。
然后回头过来。
便理所当然地让双方的情感与立场，发生牵连——
影片最后，老秦首次去了儿媳妇的病房，给她喂粥，也是在给夏老师一家表达：
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立场，我们真正成为了同一苦难战壕的战友。
成为同命人，看见彼此的情感需求，并给予安慰，这是电影的答案。
可问题是。
当所有的问题都靠情感的冲击来解决的时候。
这真的能叫答案吗？
03
罩子之外的世界
如果你这几天一直在看我们的推送，你可能会猜到，Sir不会喜欢这样的电影。
原因不在于影片的技术层面有多差。
而在于，这个故事的成立与发展，其前提，就足够让人窒息。
怎么说？
一个概念：规则怪谈。
意思是，规则的实践对象都是正常人，但是那些规则却充满了非正常的恐怖世界观要素，一旦违反，就被世界吞噬。
《祝你幸福！》里，就像给所有男男女女定下了这样一条规则：
你们必须是伟大的父母，一切为了孩子。
其中，“伟大”两个字，划上鲜红的重点符号。
举例来说。
这部电影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是服务于生育、父职、母职的情绪木偶，再没有其他的行为动机。
就连参加婚礼，唯一的两句祝福都是“喝下这杯早生贵子茶”“愿你们生下一个足球队”。
唯一的裂缝。
或许只有那个早逝的小丈夫在日记中写下的一句：
“生孩子备孕给我带来的只有焦虑、压力和失落。”
当然，Sir不否认这样存在的合理性，很多时候现实也确实如此。
父母之爱值得歌颂。
但问题是。
如果你将故事推进的驱动力都设置在“谁比谁更伟大”的基础上，那么，就很让人生疑了。
比如说。
故事一开始呈现的是老秦夫妇的“不讲道理”。
他当众打骂医生。
甚至还疑似“碰瓷”。
怎么让老秦的这些行为有合理性？
故事让他因为丧子之痛掉头发，也让他的妻子因为丧子之痛得了抑郁症。
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因为这伟大的父爱而原谅了他的无理。
那么，与他争锋相对的夏老师呢？
剧情又安排她因此离了婚，并得了癌症。
这给人的感觉是。
如果你没有因爱成病，没有事实上的痛不欲生，就不配当一个合格的父母。
如果你没有惨过其他人，也没有理直气壮的资本。
可问题是。
好的家庭影视作品，不是儿女成为儿女，爸妈成为爸妈，而是他们最终都能成为他们自己。
而像《祝你幸福！》这样。
把所有人都放在一个规则的罩子下，服一种中国式家庭心灵苦役，真的好吗？
难道，这不算是另一种道德绑架吗？
就像是片中的一个情节。
当老秦的妻子被亲家质疑其一直催自己的儿媳生育，间接害了她时。
她是怎么做的呢？
拿起一把刀捅向了自己，用自己的惨，证明其并没有加害儿媳。
这几乎是在强迫观众——
你看，他们都已经这么惨了，我们这还不能原谅他们，让他们幸福吗？
你好意思再去苛责他们吗？
所以该怎么说呢。
没错。
表面上来看，这的确是一次关于父母，关于老人，关于女性，关于“众生皆苦”的悲悯。
可实际上，这样的悲悯却是建立在刻意堆积的基础上的。
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想当然。
还记得杨德昌说，电影延长了人类三倍的生命。
但我们绝不希望。
这延长的生命，是要我们在120分钟的电影里，刷完三天量的热搜短视频。
我们更不希望。
在被灌入了无数的焦虑之后，还要被迫接受那轻飘飘的一句：放下焦虑，祝你幸福。
抱歉。
恐怕，我没法接受这硬给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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