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明社会,推崇唐宋文的复古思潮持续兴盛,“三苏”古文以思想内容的深刻性、写作技法的典范性和个性风格的独特性等特点常被视作指导士子写作的范文,是经常被时人编选和评点的古文经典。评点批评常附在“三苏”古文选本中,以汇集众多名公阅读品鉴“三苏”古文典范的实践,凸显了“三苏”选文的示范意义。因此,评点批评成为晚明“三苏”古文评点者重要的阅读实践,也是彰显“三苏”古文价值的重要面相。
科考时文技法渗入评语,是晚明“三苏”古文评点者的阅读批评焦点。在选文上,《静观室三苏文选》(下文简称“《三苏文选》”)、《注释三苏文苑》(下文简称“《三苏文苑》”)、《嘉乐斋三苏文范》(下文简称“《三苏文范》”)、《镌李相国九我先生评选苏文汇精》(下文简称“《苏文汇精》”)、《三苏文汇》、《苏隽》、《三苏文盛》等现存的晚明“三苏”古文选本以选录策论文为多,涉及君德、治道、臣道、爱民、圣学、史学、才用、战守、文武等科场程论的内容,再加上序跋、凡例中多次表达“近举业者辑”的选文观念,这些“三苏”古文选本无疑是典型的场屋用书。桴鼓相应,宋明以来的八股文论和科考时文批语成为评点者点评“三苏”古文的主要效仿对象。《孔子从先进》是苏轼参加学士院试所作的文章,多部“三苏”古文选本在此文的首评、眉批或尾评处均言:“此文有论破、论承、论腹、论尾,绝是科场程论。”又在文中相应旁批处具体标示了论破、论承、论腹、论尾等八股结构术语,来阐述苏轼如何旁征博引,论证有据地诠释孔子所主张的先学习礼乐再做官的儒道观。同时,“主意”“文势”“笔力”“反覆”“法度”“透彻”“妙笔”“发越”“通畅”“含蓄”“圆转”等场屋用语在“三苏”古文评语中得到了高频次使用,俨然已成为专门性评点术语。这些评点术语在现存的南宋科场论文集《论学绳尺》和明代“二三场”程墨专书《举业瑶函》中的八股文论和考官批语经常可以见到。在这种“以古文为时文”为取径的批评模式下,评点者致力于以“三苏”古文文本为中心的“知识性批评”,对“三苏”古文进行“立意造语”“章法结构”和“文势文采”等文法知识层面的解读或主旨与背景知识的介绍,以此来构筑晚明“三苏”古文的艺术世界,彰显“三苏”古文的时代价值。
圈点符号作为“三苏”古文评点者的另一种批评方式,常被置于“三苏”古文文本周围或目录中产生批评意义,并发展成四种标记功能。第一是句读标记功能,以“顿点”和“圆圈”两种符号为主。第二是文法指示功能,有“密圈”“密点”“抹”“截”“墨尺”“双括号”和“方围号”等多种形式。它与句读符号多有重复,并一起挤占正文右侧界行的狭隘空间。对此,书籍刊刻者有时会尽量区分两类符号的版刻位置。《三苏文汇》和《三苏文盛》中的句读位于正文文字的右下方,一旦遇到文法符号,句读会更靠近文字右侧,尽量不与文法符号争夺空间。但有时刊刻粗糙,两类符号不易区分。《苏文汇精》中界行过于逼仄,句读可能会位于文法符号下端、上端或外部,有时会溢出界行,使得界行中断,圈点符号杂乱。此外,句读以断句为主,出现频次较低,文法符号是以佳词妙句的标识为主的鉴赏性符号,出现频率高,故根据两种符号所处位置、使用频率、密集度以及文意可辨别出来。第三是等级评定功能。《三苏文选》《三苏文范》《三苏文盛》《苏文汇精》《苏隽》五部选本在目录或正文篇目上均有使用“篇目标圈/点”的方式来划分作品品次,进行价值评估。《三苏文苑》和《三苏文盛》在凡例中对此种圈点还有专门阐述。但“篇目标圈/点”在这五部选本中颇为杂乱,《三苏文盛》和《苏文汇精》目录与正文“篇目标圈/点”不一致;《三苏文汇》目录有篇目标圈而正文无;《三苏文选》目录无“篇目标圈/点”而正文有。这些情况背离了“篇目标圈/点”再次筛选和精准定位古文典范的初衷。此外,《苏文汇精》诸多篇章在天头处标有朱、蓝两色的“圈/点/三角”来界定古文品次,这应当是编刊者基于天头空间大,较为醒目,且不与篇目争夺界行的考量。第四是汉文训读功能。它是日本汉学家在古汉语文献上标注训点符号表示日语语法,以达到直接阅读古汉语文献的一种独特的文化翻译技法,典型的是明代李叔元评选的《三苏文苑》流通到日本后,日本汉学家内藤耻叟通过施加训点使宾语前置,以满足日本人阅读“三苏”古文的需要。这样一种独特的中国典籍文献的外传方式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体现。总之,此四种圈点标记功能是评点者阅读阐释逐渐强化下的必然,也是明代“三苏”古文选本增值的体现。圈点可视为一种有效的批评阐释媒介。
以科举为导向的“三苏”古文选本在晚明的商业出版颇为兴盛。评点批评作为评点者阅读“三苏”古文的重要记录,是“三苏”选本出版与传播不可忽视的要素。出版商致力于荟萃“三苏”古文名家评点资源,在评点的使用和分布上既有基于后世读者阅读实践的考量,又有编刻者版刻策略和出版商营销手段的施展。首评与尾评是契合阅读惯例的总评式评语,眉批具有评点范围的包容性和空间的自由度,随行夹批和旁批是紧附正文的阅读品评。这些评语既有基于共通的文法点评形成的互置,也有在评语的空间分布和后世读者阅读接受效应影响下的选择与使用。在圈点符号的使用与版刻分布上,评点者或编刊者会采用增加圈点种类和标记功能、中断界栏刊刻以给评点腾出空间、使用框定式符号标识重点字词、套印技术的应用等多种阅读与编刻策略,以尽可能地凸显圈点的批评功用,便于后世读者阅读品鉴“三苏”古文。
但是这些“三苏”古文选本中也经常会出现评语的拆分、整合、拼凑、更换评家等有损评点价值和降低书籍质量商业化行为。以苏洵《广士》为例,《三苏文选》《三苏文苑》《苏隽》和《三苏文汇》的眉首评均为“盗贼夷狄中含胥史贱吏”,《三苏文选》的首评和《三苏文汇》的尾评都为“欲择吏胥之贤者而用之,文气疏达可喜”,而《三苏文范》的眉首评则为“此篇大意欲择吏胥之贤者而用之,盗贼夷狄中含胥史贱吏,文气疏达可喜”,这显然是由以上两条评语拼凑而来。《三苏文选》和《三苏文汇》都指出这两条评语为钱榖评,鉴于其他选本中的这两条评语多未署名,《三苏文选》编刻相对较早,故这两条评语为钱榖评的可信度较高。但是《三苏文范》中的“批评姓氏”并未列有钱榖,这或是编刻者遗漏所致,或是编刻者从他处未标注评点者的评语移录整合而来,反映了晚明时期的书籍编刻者随意摘录、拼凑评语而不做核对的不良风气。对圈点符号而言,既有圈点刻印清晰,字体工整,版面整饬之作,如《三苏文汇》和《三苏文选》;也有版刻杂乱、字体粗犷、界行空间狭隘,使得圈点重叠或遮蔽,导致读者辨识困难、批评价值降低的圈点,如《苏文汇精》《三苏文盛》《三苏文范》和《苏隽》。这些都反映了编刻者技术不精或出版商急于获利的心态,是晚明时期以“三苏”古文选本为代表的举业用书在商品化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现象。
质言之,晚明时期,评点者品评“三苏”古文的阅读实践旨在展现“三苏”古文经典的科考价值和学术意义。“以古文为时文”的主流创作形塑着评点风格,文法法则成为“三苏”古文批评的焦点,以满足场屋举子的古文阅读与时文写作。同时,庞大的市场需求使得这类举场选本成为书商们竞相编刻的对象,并把评点看作是编辑“三苏”古文选本的重要形式。编刻者和出版商致力于调整和改造古文评点形态,建构起“三苏”古文阅读评点现场,以实现“三苏”古文选本商业价值和科考实用价值的谐融。评点批评在促进晚明“三苏”古文经典化的过程中,自身也在评点者的阅读实践和出版商的出版策略中逐步商业化,这是研究我国传统评点文体发展与演变历程中的一个重要现象。
(作者:王甜甜,系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
主题测试文章,只做测试使用。发布者:火星财经,转转请注明出处:https://www.sengcheng.com/article/481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