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直播”：义乌的时空交错生意场
“在义乌，时间仿佛被施了神奇的魔法，变得格外‘折叠’。”
说这话时，李琳正和一位负责日本区业务的主播，全神贯注地核对当天的订货量。
刚刚结束直播的主播，身旁摆放着十多枚在直播中销量火爆的样品戒指。
它们被整整齐齐地封装在透明袋子里，上面贴着写有订货量的标签，像是等待出征的小战士，即将奔赴工厂开启生产之旅。
不出意外的话，在未来半个月，这些戒指的成品就会跨越千山万水，陆续送到日本网民的手中。
与此同时，来自俄罗斯的主播才刚刚在柜台前就位，准备开启今日的直播。
按照俄罗斯当地时间，此刻正值周末中午，正是人们休闲娱乐、刷手机的黄金时段，也是直播的绝佳时机。
主播身旁的助播，眼睛紧紧盯着主播，默契地配合着她的节奏，将一件件精美的水晶饰品递过去。
“我们明明在同一家店里，却像是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李琳笑着感慨道。
34 岁的李琳来自桐乡，是土生土长的珠宝世家传人。她的家族在珠宝行业深耕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两年前，李琳敏锐地察觉到，大量国内外语主播如潮水般涌入义乌，在 TikTok 等跨境电商平台上开启了带货热潮，有力地推动了义乌跨境电商的飞速发展。
相关数据显示，2023 年义乌跨境电商交易额高达 1211.6 亿元，而到了 2024 年，这个数字更是一路飙升至 1401 亿元。
“后来，越来越多的外国主播也加入进来”，他们来到义乌，通过国内流行的走播模式（即无需囤货，直接在批发市场直播、当场下单订货），利用不囤货、义乌产业链完善、中国物流建设完整的优势，迅速将这一模式在海外做大。
李琳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商机，果断敞开大门，欢迎世界各地的主播在自己的档口直播。
她的店铺靠近义乌商贸城，地理位置优越。在欢迎国外走播们进店直播后，这个小小的店铺里，经常挤满了来自印度、泰国、俄罗斯、日本等地的主播，以及身在国内、但是做跨境电商的外语主播。
直播开启后，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主播们，安静地坐在一米长的柜台前，镜头紧紧地贴着手中的珠宝。他们虽然不露脸，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热情，一遍又一遍地介绍着产品。
这种 “万国直播” 的热闹景象，也倒逼义乌的传统档口转型。
随着前来直播的主播多了，李琳也摸出了门道，“中东的主播喜欢夸张的款式，印度用户爱华丽复杂的花纹，日韩的客户喜欢精致的，欧洲的客户喜欢水晶”。
摸清楚这些喜好后，李琳也迅速对店里的陈设做了调整：两边的墙上摆满了饰品，主播一抬头就能选货；一米柜台按照各地主播审美、价格分门别类放好了产品，主播只要选好柜台，就能迅速找到同系列产品；就连展柜射灯角度也是精心调整过的，可以很好的勾勒出产品的璀璨。
在店铺的尽头，还坐着专门与工厂联系的业务员。主播们一下播，双方就能迅速沟通需求、下单，工厂那边马上就能开始生产，整个流程高效又顺畅。
在义乌，像李琳这样 “时间折叠” 的铺子还有很多。就拿老何的店铺来说，经常会有日本主播来直播。
“刚开始的时候，是一些在义乌创业的留学生来店里直播，后来日本本土的主播也慕名而来。”40 多岁的老何主要经营卡通玩偶生意，他也不太明白这些玩偶为啥这么受欢迎。
但他知道，只要主播对着镜头甜甜地说几句 “卡哇伊”，订单就会像雪花一样纷纷飞来。
“在义乌啊，才没人管你说什么语言、来自哪个国家呢，大家心里都清楚，能赚钱才是硬道理！” 老何笑着说。
兵家必争之地
在老何眼中，外国主播像潮水般涌入义乌，那完全是大势所趋。
“你听到过的、没听到过的跨境电商平台这里都有”，老何说，去年TikTok、SHEIN、AliExpress、OZON、TEMU等20余家跨境巨头还在义乌开过动员会，希望商家们能入驻平台做跨境电商。
义乌之所以能成为全球电商从业者眼中的 “兵家必争之地”，最关键的原因就是这里的产品价格低到让人惊叹。
这一点，李琳深有体会。
“现在首饰在国内外的社交平台上都火得一塌糊涂。你看，就这么一枚镶嵌着宝石的戒指，在那些平台上轻轻松松就能卖到几十元，甚至上百元。你猜猜在我们这儿拿货多少钱？”
李琳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柜台里一枚铜托镶嵌宝石的戒指，比出一个 “7” 的手势，“批发价只要 7 元！20 个起批，还能混批！”
要是把戒托换成 925 纯银的，再配上更大颗的天然宝石，单个批发价也才 20 多元。可就是这样的戒指，到了欧洲市场，能卖到 20 多欧元。
“要是你拿货量大，价格还能再商量。哪怕加上关税，我也敢拍着胸脯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义乌拿货更划算的地方了。”李琳自信满满地说道。
李琳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在义乌做生意的中东商人拉欣就是因为义乌商品便宜，而“半定居”在义乌的——拉欣曾在美国读大学，2013年受朋友邀请到中国旅游后，开始在义乌从事小商品生意。
通过从义乌拿货、放到自己的独立站上运营模式，拉欣赚得盆满钵满，2018年起，拉欣还带动了自己家族的兄弟姐妹来义乌做生意。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这些外国走播来义乌直播，在商贸城主做外贸订单的陆燕，就是其中之一。
陆燕从事外贸订单业务已经超过 10 年了，她的父母是义乌最早一批投身外贸行业的商人，早早就开了一家小店展示商品。
如今从外观看来，这家小店有些陈旧，店员们也总是一副忙碌得没空招呼人的样子——但在义乌，越是这样的小店，往往生意越火爆，因为这意味着人家根本不愁客源，无需靠装修和热情服务来吸引顾客。
陆燕对走播“深恶痛绝”。她无奈地解释道：“这些年，商贸城做批发的商家越来越多，大家卖的东西都差不多，同质化竞争特别严重，很难有那种独一无二的独家产品了，价格战打得大家都快没利润了。”
但就算再难，之前大家好歹还守着一条底线 —— 不碰零售商的‘蛋糕’，最明显的就是零售价和批发价分得很清楚。
可近年来，义乌新开了好多批发市场。“那些新开的店铺，装修得特别漂亮，服务态度也特别好。但他们入行时间短，没有固定的客源，为了维持下去、支付高昂的租金，就开始破坏规则了。”
陆燕口中的规则，指的是一些批发商为了多卖货，开始以批发价卖给线上拿货量并不大的商家，甚至直接把零售价给了走播。
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走播的卖货价有时候比下游商家的进货价还低，下游商家一下子就没了竞争优势。
“这就好比源头厂家直接把最低价透露给了消费者，那下游商家还怎么活？谁还会找批发商进货呢？”
这些年，陆燕见证了太多因价格混乱引发的争吵。
有的是下游商户气冲冲地来找批发商讨说法，有的是批发商们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结成团体向厂家施压，要求厂家停止给那些破坏规则的批发商供货。
“有些商家因为破坏规则，遭到大家的抵制，最后只能关门大吉。但规则被破坏后，整个批发行业都受到了影响，大不如前了。” 陆燕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算现在商贸城形成了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批发价是标价的 2.8 折，走播拿货价是 4 折，可整个行业的生意还是一天不如一天。”
过去，这种 “破价” 的情况大多只出现在国内电商领域，国外的直播电商没那么发达，陆燕作为外贸批发商，心里还稍稍松了口气。
但如今，大量跨境走播和境外主播涌入义乌，她心里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生怕 “破价” 的乱象在外贸领域愈演愈烈。
因此，不少主做外贸的商家团结起来，共同抵制 “跨境走播”，还有那些给境外走播供货的商家。
李琳就被抵制过——她的产品便宜，并且有很多走播来直播，“抢”走了很多生意，于是有店主专门来“学习”她的款，然后以更低的价格做批发；甚至还有所谓的“中间人”来劝说过，让她“不要破坏规矩”。
“要不是我自家有工厂，能保证成本和质量，还真扛不住这些压力。” 最后，李琳无奈之下，在店里定下了一条规矩：混批 20 件起，才能享受批发价。
和陆燕等传统外贸批发商家动不动就要求 “100 件起拿” 的标准比起来，李琳的这条规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作用。
“但她好歹还是讲规矩的，不是吗？” 陆燕苦笑着说，她心里也明白，“这是时代发展的趋势，谁也没办法改变。”
多元掘金：义乌财富热潮下的新机遇
当 “当互联网把义乌捧为 “全世界最野的商学院” 时，这座充满活力的小商品之都，悄然催生出了一条隐秘却又充满诱惑的掘金链：那些为他人传授掘金秘诀的人，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这边的向导好多都是义乌二代。” 陆燕透露道。
“这些年轻人从小在义乌长大，对这里的拿货门道了如指掌，也清楚每个批发市场的特色和定位。
后来他们发现批发生意越来越难做，就灵机一动，转型干起了‘带外面的人来义乌做生意’的活儿。现在，甚至还冒出了一批专门做带团考察的账号。”
30 岁的阿凯就是其中一位从事考察行业的 “义乌二代”。
他的父母早年来到义乌打拼，可惜没抓住机会开工厂，只在做一个“二道贩子”。
随着批发行业的竞争日益激烈，生意越来越难做后，阿凯一直在寻找新的出路。他尝试过直播、电商，还和别人合伙开过公司，但都不太顺利。“那些经历都不如现在这份工作轻松赚钱。” 阿凯感慨地说。
在阿凯的微信里，静静地躺着二十多个“义乌创业考察群”。
每天，他都会在群里发布精心设计的行程安排：“深度探访爆款工厂，揭秘财富密码”“解密跨境选品内幕，掌握选品精髓”“对接优质供应链，开启财富大门”。
这些所谓的 3 天速成班，价格从 2980 元到 3680 元不等，而那些更高档的 “深度班”，要价更是高达 5000元，并且不包来回路费和住宿费用。
可实际上，所谓的 “实战教学”，不过是带着学员们在熙熙攘攘的市场里挤来挤去，看看哪家店生意火爆、哪里可以拿货。
除了逛市场，考察团还会安排创业者们一起交流经验，或者带着他们去参观一些号称 “实力工厂”。
“真正有实力的工厂，哪会这么随便让人参观啊？”陆燕对此嗤之以鼻，“你以为自己是去考察学习，实际上就是去给人家当免费的广告客户罢了。”
但同为商家的李琳却从这里看到了不一样的商机：“他们既然来考察，肯定需要货源。我这儿的产品价格有优势，为什么不跟他们合作呢？”
于是，她也开始筹划自己的考察账号，满心期待着能把这些流量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订单。
“当然啦，义乌的批发市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要是真的想好好考察，一天走几万步那都是常有的事。在这儿开个按摩店，或者在批发市场摆个小吃摊，给大家提供点美食，都能赚不少钱呢。”
李琳接着说，“义乌就像曾经的深圳，到处都藏着赚钱的机会，就看你能不能发现啦！”
跨境主播培训，在义乌也是一门热门生意。随着跨境电商的迅速崛起，大量外贸新手和小语种学生把义乌当成了实现 “财富自由” 的跳板。
“现在的培训机构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老何观察到，“这些机构打着各种旗号开设课程，收割学员们的学费，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变现链条。”
除了考察培训和主播孵化，最近因为 DeepSeek 的爆火，AI 也成为了义乌新的掘金风口。不少技术公司都摩拳擦掌，计划开发出能颠覆义乌商业模式的 AI 产品，想要借此实现 “逆袭”。
“AI生成视频、换脸虚拟主播、高效选品、生成多国语言介绍产品、找货、获得客源……你能想到的AI功能，在这里全都有”，老何说。
当传统商家们还在为了一个好的摊位位置争得不可开交时，这些技术新贵们已经把战场转移到了云端。
毕竟在这个数据驱动的时代，那些提供 “技术铲子” 的 AI 公司，往往比直接 “淘金” 的人更接近财富的源头。
“你要知道，义乌这座城市，永远不缺金钱，也永远不缺机会。” 用老何的话来说，这就是义乌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无数怀揣梦想的人前来闯荡、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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