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的基本工作是对经历时间洗练的文本的意义进行解释与编纂。柏拉图“对话录”对苏格拉底哲学的记载就是一个很好的示例。只是作为专门学科的思想史要以1938年洛夫乔伊创办《观念史杂志》为标志,此后该学科才伴随大量作品的涌现而觉醒。然而,解释者何以释出历史文本的意义却仍是问题。导致问题的关键是对时间鸿沟的忽视、无能与无奈。若不跨过时间鸿沟,历史文本解释就仍无可能,而思想史学科也成了儿戏。
文本主义与时间鸿沟。针对历史文本解释问题,以洛夫乔伊为代表的文本主义强调意义直接表现在历史文本中。这一观点的基本预设是历史文本包含普遍概念对持久论题的解答,即洛夫乔伊所谓的观念单元。观念单元基于论题的持久性和概念的普遍性,贯穿全部历史领域,具有时间上的永恒性和连贯性。就算观念单元会因历史文本作者的某些顾虑如畏惧迫害而采取隐喻表达,只要解释者仔细阅读,仍可发现隐微之意。
然而,文本主义就像罗素预设词与物直接对应的指称关系那样,并不成立。罗素以为,语词单凭对物的指称就具有意义。然而,按弗雷格的例证,晨星和昏星这两个语词都指称同一物金星,但却具有不同意义,因此词与物并非直接对应,而意义也不单纯源于对物的指称。相应地,文本主义觉得历史文本会夹带意义,直接摆在解释者面前,而解释者只需为之贴上相应的意义标签。不过,历史文本并不与意义直接对应,因为其与解释者间毕竟存在时间鸿沟,而文本主义又未提供跨越鸿沟的方式。若未跨过鸿沟,就算观念单元是永恒且连贯的,解释者也无从知晓。解释者只能以其当下眼光臆测历史文本的意义,因此出现时代错乱的谬误。
语境主义与言语行为。面对文本主义的失误,以斯金纳为代表的语境主义欲以由言语行为构造的历史语境来应对时间鸿沟。言语行为论的支撑是维特根斯坦的语用学,即说话就是做事,因而语义在于语用。对语言的理解不在于语言对世界的描述的真假,而在于语言使用在规范性上的妥帖与否,因此规范是判定语义的标准。同样,语境主义将历史文本视为言语行为,要建立与其的沟通,就要理解其历史语境。历史语境包含历史文本在当时所遵从的规范性使用以及依据规范所意指的东西。历史文本解释可遵照历史语境,跨过时间鸿沟,释出意义。
然而,维特根斯坦的语用学不能帮助语境主义。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只有郊区而无城区。郊区比喻分散且不同的语言游戏方式。无城区是说各个语言游戏方式没有统一的归属,因此拥有不同方式的人无法从事同一个游戏。同样,解释者与历史文本语境间也存在时间鸿沟。并且,解释者并不必然共享历史文本的语境,也不能无所凭借地寻获这语境,因此并未释出意义。
叙事主义与意义虚构。未被跨过的时间鸿沟让以怀特为首的叙事主义望“沟”兴叹。在叙事主义看来,就算历史文本的意义是实在的,其对解释者而言也非实在的。史学具有同文学一样的虚构性。史家隔着时间鸿沟,并未经历过去,而只能回顾性地通过故事形式再现过去并为之赋予意义。这样的回顾只是过去的变体,而非过去本身。因此史学和文学都致力于提供虚构的言辞制品。至于思想史,解释者面对历史文本,就像史家面对过去一样。只不过,历史文本本身就是言辞制品,它指称着不再存在或如初的东西。因此,历史文本不能隔着时间鸿沟被解释者觉知到。
基于叙事主义的立场,历史文本解释像文学批评一样,只能虚构而非发现意义。历史文本解释是解释者的构成性想象力的运用。构成性想象力类似于康德的先天想象力,具有再创造性的编排故事的能力。运用这种能力,历史文本解释是像文学批评一样的叙事学。解释者所要做的是确认历史文本的叙事结构如情节编排等,再找出历史文本的思维方式即反讽等喻义,进而虚构意义。
鉴于语境主义未能跨过时间鸿沟,叙事主义认可鸿沟之后的做法展示出极大的破坏性,使历史文本的意义沦落成虚构。时间鸿沟问题进入死胡同,而思想史学科也处于生死之地。
时间鸿沟的根源与康德式的二元论。其实,时间鸿沟问题的根源在于康德式的思维与直观的二元论。这种二元论即康德所谓的“思维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思维具有运用概念的规范性能力,而直观具有接纳感性杂多的接受性能力。这两种能力要同时运作且相互合作,才能形成对世界的经验认知。但是,为了保证知识同世界的相关性,康德让直观在先验层面上直接接纳感性杂多,然后再让思维运用规范的本源的先验统一性。这等于把同时合作关系变成先后相继关系。直观在先验层面上未同思维合作,因此不能接纳感性杂多。思维未将其规范性施加在任何对象上,因此只做着主观反思。这就是黑格尔所谓的主观观念论。
康德式的同时合作关系本应是历史文本解释的方式。叙事主义曾提出类似的主张,即历史叙述无分析则空,历史分析无叙述则盲。史家应运用历史叙述对史料进行拣选,同时形成关于过去的历史知识。历史文本解释也应是文本的意义输入和解释者的意义提取间的同时合作关系。不过,由于时间鸿沟,文本无法输入意义,解释者也未能提取任何东西。并且,康德在先验层面上做的事正类似于叙事主义所做的。叙事主义把同时合作关系看成可分的,首先历史文本只是被输入的史料,然后构成性想象力被施加在文本上,因此导致主观观念论。主观观念论只是叙事主义的无奈追求:历史文本的意义只在解释者的心灵中。
推论主义与交互承认。摆脱康德式二元论的是布兰顿的借助黑格尔交互承认观点的推论主义。按黑格尔的观点,自主的社会成员间具有交互承认关系,即运用自主权威的自我同时也要对承认我的他者负责。自我运用自主的权威,同时给予可被他者承认的规范。他者承认自我,并有权要求自我承担责任和接受评估,并对他者自己的要求负责。因此,人的任何活动都同时是规范性活动。任何经验认知都同时既是对世界的接纳,又是对接纳活动的规范。
就历史文本解释而言,历史文本、解释者和相关语境处于平等地位,具有各自的权威,并承担相应的责任。依据权威与责任,历史文本解释可视为对话活动。通过介入对话,每个合理的解释都致力于历史文本的意义。在对话中,历史文本解释呈现为推论关系,要遵从它们在相关语境中的推论作用。按推论主义的示例,我断言这是铜币,且作为推论前提的语境是温度1083.4℃,因此推论后果是该铜币会熔化。
基于此,解释者可进行从言解释,即依据历史文本自身的语境,让文本自己说话。这种语境与铜币之例中的语境一样,是文本自身的客观事项,其担保文本之所言的解释权威。并且,解释者可进行从物解释,即遵从历史文本所意欲言及的东西的现实之所是,以指明文本在真值上的推论意义。我断言:这是铜币。无论我是否有冶金学知识,解释者都可在关于铜的真值的语境中解释出:这是在1083.4℃时熔化的东西。为了实现从言和从物解释,解释者还要进行从传统解释,在时间上架起桥梁。传统也具有解释权威,并可得到后续解释者的承认。后续解释者在回顾的意义上评估先前解释,并在预期的意义上对未来的解释负责。这种传统是交互承认的历史性结构,其形成了不同时间切片间的推论关系。基于这种关系,从传统解释是解释者在任何一个当下都得以跨过时间鸿沟的中介,其使每个解释都同历史文本相关,以释出意义。
综上,推论主义借助黑格尔,跨过时间鸿沟,使历史文本解释得以可能。它批判文本主义,正视时间鸿沟,赋予传统以沟通能力,使解释者与历史文本相关。它纠正语境主义,建立解释活动间的交互承认的权责规范,没有让历史文本解释沦为盲目。它驳斥叙事主义,反对将解释等同于虚构,没有让历史文本意义沦为空洞。它让历史文本解释成为与历史文本相关的规范性活动,赋予思想史学科合法性。
(作者系华东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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