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生活的中唐时期,受安史之乱影响,藩镇割据局面加剧,各藩镇依恃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服朝命,还大肆鼓吹“封建制”,企图实现藩镇政权的合法化、世袭化。经济方面,连年兵乱造成国库耗竭,苛捐杂税日益严重,人民生活苦不堪言。抑制藩镇势力,重建中央集权,发展国家经济,解决民生问题,是摆在唐王朝君臣面前的首要任务。解决这些问题,急需相应的思想文化来提供智力支持。当时的文化格局为儒佛道三足鼎立。道教长于“治身”,佛教长于“治心”,“治世”责任只能由儒学来承担。而此时的儒学,或为科考场上的“敲门砖”,或为书斋里的“故纸堆”,完全脱离社会现实,无力也无心承担这一责任。复兴儒学,重建儒学话语体系,使其承担起经世济民之责任,是摆在思想家面前的首要任务。柳宗元是这些思想家中的杰出代表。他从儒家经典中抽绎出“大公之道”作为儒学的核心观念,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一套完整的话语体系。本文关注的重点不是这套话语体系的内容,而是其建构方法。
经世致用的学术指向
入唐以来,章句之学为儒学的主流,它把儒学视为一门“学问”而不是思想,将治学目标放在文字校勘、名物训诂,而不是义理阐释、经世致用上。这种学术风气催生出大批皓首穷经却不明义理的学究。儒学也是当时学校教育的核心内容。永徽四年(653),唐高宗诏令孔颖达《五经正义》为学校统一教材,“明经”考试依此命题、判卷。这种考试制度催生出大批只会死背经疏、鹦鹉学舌的书呆子。表面上看,儒学十分繁荣,实际上却在“义理”与“经世”方面无能为力、几无建树。柳宗元深刻认识到这一危机,呼吁改变学术路径。
柳宗元猛烈批判儒学的章句之风。他说:“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核,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与吕道州论非国语书》)学究们以研究经典为名,整日埋头于故纸堆,寻寻觅觅,修修补补,既脱离现实,又偏离“大道”。柳宗元蔑称这些人为“腐烂之儒”(《上大理崔大卿应制举不敏启》)。
批判繁琐、不切实用的章句学风之后,柳宗元指出正确的治学路径:“凡为学,略章句之烦乱,探扼奥旨,以知道为宗。”(《宜城县开国伯柳公行状》)学术的根本目标在于探究语言文字背后之“道”。他反复陈述这一观点:“读书推孔子之道”(《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由《中庸》以入尧、舜之道”(《非国语序》)。所谓“孔子之道”“尧舜之道”,即儒学之“道”。读书治学目的在于求“道”,求“道”目的在于服务现实。柳宗元说:“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送徐从事北游序》)儒学不能仅仅停留于口头与书面,更重要的是付诸实践、辅时及物。这就把儒学研究由章句之学引向经世致用。
文化经典的创造性诠释
明确了儒学发展的总体方向后,柳宗元接下来思考的问题是:儒学的核心观念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韩愈给出的答案是“仁义”,柳宗元表示反对。先秦以来的儒家思想体系中,既有仁义道德的“内圣”一面,也有经世济民的“外王”一面。韩愈标榜“仁义”作为儒学的核心观念,固然没错,但柳宗元认为陈义过高,不适合当时藩镇割据、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针对当时局面,柳宗元认为应该以“大公之道”作为儒学的核心观念。
柳宗元根据《尚书》所记史实,创造性阐释“大公之道”的创生过程。“于是有圣人焉曰尧,置州牧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参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尧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贞符序》)尧建立了“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又确立了“非德不树”的禅让制度,因此成为“大公之道”的缔造者。柳宗元此论的真实用意,肯定不在歌颂禅让制度本身,而在歌颂这种制度蕴含的“大公”精神,歌颂“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同时暗中将批判矛头指向藩镇政权及其所鼓吹的“封建制”。
“大公之道”是一种抽象的“大公”精神,于政治层面表现为“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于社会层面则表现为“生人之意”。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柳宗元说:“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尧、舜、孔子之道”即“大公之道”,在现实社会中表现为“利安元元”。这是一种“民本”情怀。柳宗元非常喜欢读《春秋》,也写过多篇研究《春秋》的论文,如《答元饶州论〈春秋〉书》《答元饶州论政理书》等,深刻阐发《春秋》中的“大一统”与“生人之意”等思想。
柳宗元以“六经注我”方式阐释儒家经典,着力从中挖掘经世济民的思想要素。如在《论语辩》中,他提出一个前人从未发现的问题:《论语》末篇《尧曰》之首章,没有像其他篇章那样记载孔子或其弟子的言行,而是写尧舜禹三代禅让之事。这是为什么?柳宗元的答案是:这章记录的是孔子的“讽道之辞”。孔子虽怀忧国忧民之心,但一直没有实现政治理想的机会,因此常常讽咏尧舜禹禅让之事,借此表达对“大公之道”的向往。孔子门人编《论语》的时候,把它置于末篇之首,以达卒章显志效果。这种解释,既表达了柳宗元自己的政治理想,又合情合理,极富创造性!
“三教”资源的批判性吸收
唐代儒佛道三足鼎立的文化格局,决定了一个事实:探讨儒学复兴之路,无法回避儒学与佛、道之间的关系问题。韩愈认为,儒学之所以如此落魄,是因为佛道二教迅猛发展所带来的破坏性冲击,实现儒学复兴必须打击佛、道。柳宗元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儒学危机不是由于佛道二教冲击,而是由于自身的不作为;佛道二教与儒学有许多相通之处,可以参与儒学话语体系的建构。于是,他提出以儒学为核心的“三教融合”主张。
如何统合“三教”?柳宗元说:“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咸伸其所长,而黜其奇邪,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统合“三教”,有两条基本原则:一是伸长黜邪,二是通而同之。所谓“伸长黜邪”,是指吸收“三教”精华,剔除“三教”糟粕。具体地说:于儒学,吸收其经世济民理论,剔除其神学色彩深厚的“天人感应”论;于佛教,吸收其引人“趣于仁爱”的部分,剔除其违背家庭伦理的部分;于道教,吸收其“自然论”“元气论”,剔除其服饵、食气等方术。
所谓“通而同之”,指通过创造性阐释,把“三教”旨趣都归于“佐世”,从而实现“三教”融合。这其实是以儒学来统合佛、道,让佛、道参与儒学话语体系的建构。基于这一立场,柳宗元广泛阅读佛、道典籍,从中发掘建设儒学的理论资源。他在《送僧浩初序》中说:“浮图诚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在佛典之中,找到与《周易》《论语》相通相合的资源。又在《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说:“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将道家定位于儒家之“异流”,从而把道家拉进儒家思想体系之中。通过对“三教”典籍的创造性阐释与批判性吸收,成功实现了以儒学为核心的“三教”融合,丰富了儒学的思想内涵。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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