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三年,钱穆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国文教员,讲授“文字源流”课程,一九二四年编印了《文字学大意》讲义(油印数十本)。这是钱穆唯一的文字学着述,后来他在港台地区四十余年一直找寻而未如愿。在学术回忆录《师友杂忆》中,钱穆回忆了《文字学大意》对“右文说”的贡献。
十年后(一九三三年),沈兼士在北京大学发表《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陈寅恪在和沈兼士的通信中说“‘右文’之学即西洋语根之学”(《沈兼士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183 页),又说“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同上,202 页),肯定了沈兼士对“右文说”探求语源的贡献。
所谓“右文说”,就是指形声字的声旁(常常在字的右边)同时兼有表义功能的假说。沈括《梦溪笔谈》提到:“王贤美治字学,演其义以为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如木类,其左皆从木。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歹而小者曰残,贝之小者曰贱。如此之类,皆以戋为义。”浅、钱、残、贱都以“戋”为声,同时“戋”也表小义。“右文说”是对传统声训的继承与发展,既继承了声训关于“音义关系”的观点,又克服了声训的“主观任意性”的不足(蔡英杰、谭樊马克等着:《〈说文解字〉的阐释体系及其说解得失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二〇一八年版)。
而将钱穆与沈兼士各自所举的“右文说”例子做对比,有一些举例相同,这就成了一桩隐晦。
二
钱穆,原名钱恩鑅,字宾四。江苏省常州府金匮县(今江苏省无锡市)人,吴越钱氏的后代。代表着作《刘向歆父子年谱》《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朱子新学案》等。吕思勉、钱穆、陈垣、陈寅恪四人并称“现代中国四大史学家”。
一九一四年,钱穆中学毕业不久,在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任教。《师友杂忆》当中《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一篇提到:“学生皆住校,余与学生同寝室。卧床在寝室门口,侧临窗。一夕,深夜,月光照床而醒,一足触帐外墙壁,忽念臂与壁皆形声字。辟属声,但臂在身旁,壁在室旁,凡辟声字似皆有旁义。”(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一二年版,98 页)钱穆意识到这就是宋人的“右文说”,十分兴奋,一连想出十几个从“辟”的右文例子:“如避,乃走避一旁。璧,乃玉悬身旁。嬖,乃是女侍在旁。譬,乃以旁言喻正义。癖,乃旁疾非正病。躄,乃两足不正常,分开两旁,盘散(按:即蹒跚)而行。劈,乃刀劈物分两旁。如是凡辟声皆有义,此即宋人所谓右文也。是夜在床兴奋不寐,连思得形声字十数例。”上述例子当中,“辟”既表声,也都在谐声字中具有旁边义。
翌日,钱穆上第一堂国文课,不讲课文,而专讲夜晚枕上的感悟。适逢无锡县派督学来校视察,进入课堂,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伫立听完了整整一堂课。“余此讲未涉课文,离题漫述,而督学不以为忤。归后竟详细作一笔记报导,登载在县署所发布之月刊上。惜此督学已忘其名,亦在规格外赏识余之一人也。”从此,钱穆在江苏省教育界落下一个绰号—“讲臂壁右文之钱某”。
三
钱穆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任国文教员期间,除讲《国文》正课外,每年要兼开一课,自编讲义。《师友杂忆》记载,钱穆所开的课,“第一年为文字学,第二年为《论语》,第三年为《孟子》,第四年为国学概论”。
关于“右文说”,钱穆增举出两个新例,但其思考所及,又已超过“右文”的范围。其一,“或”字。“加一口则为国字,增一土旁则为域字,实则或字中涵有国字域字义。至少亦可谓或字中本涵有群字义。群中必分别包含有个人,个人在群中即成或。但后人用或字已忘去其含有群字义,则便不能阐说或字之本义,只认或字为人与人相别义,如从心即为惑字。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彼此不相知,即为惑。”其二,“禺”字。“又如禺字左从阜,即为隅,各居一旁不相通。从辵为相遇,从人为相偶。偶必两人,然既两人为偶,即必有偶然一人如此,一人或不如此。两人相遇,即可有偶然。如群中必有或,无或不成群。禺从心为愚,不知人相偶之必有偶然,是愚也。此皆深切人情而又具有日常人生中之一番深意存在,由此可见中国古人造字精妙。”
钱穆关于“或”“国”的见解经常被学者加以引用,或许其陈述还不能被视为纯正的右文说,乃至更不能被视为专业的文字学观点,但其思考恰符合“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文字学”课程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课表中的正式名称是“文字源流”。笔者在张京华教授处得见他所收藏的钱穆这部文字学讲义,书口有“文字源流”字样,目录下题名“无锡钱穆编,十三. 六. 十九”。此时间为一九二四年。
讲义共三章六节,第一章《文字之本原(生成期)》,第二章《文体之组合(发达期)》,第三章《文字之运用(完成期)》。六节的标题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讲述内容也往往以《说文解字》校准。同时用“生成期”“发达期”“完成期”构成全书框架,又是将六书置于进化论的指导之下。其中,第四节形声部分讨论了右文说问题,共计二十六面篇幅,占全书一百二十面的五分之一强。
钱穆将“右文说”字例推广、阐说到了“数十条”之多,见于其讲义第二节“符号文之变进(六书中之形声)”。笔者据《文字学大意》逐一统计,合计五十一字:曾、音、寺、求、包、尧、票、冓、甫、皮、辟、兑、辰、昷、昏、川、中、蒙、句、申、邕、占、奄、甘、夹、贲、俞、需、咠、兼、佥、韱、交、肖、夸、牙、支、啇、益、委、会、夬、曷、寒、享、刃、盾、仑、真、正、襄。钱穆还系统性追述了宋代以来学者发现“右文说”的历史过程,罗列出四家之说:第一,杨泉《物理论》;第二,王观国《学林》;第三,沈括《梦溪笔谈》;第四,张世南《游宦纪闻》。
钱穆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任教期间的四种讲义中,《论语要略》《孟子要略》《国学概论》都在不久以后出版,现在均已成国学名着。只有《文字学大意》这唯一的文字学着作没有及时出版。“第一年文字学,讲六书大义,以篇幅未充,未付印,今已失之。”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当时在校学生有二百人,一个年级平均有五十人,讲义为一个年级所用,应当油印五十份或略多。虽然历年不远,然而动荡频仍,人事更迭,保存实难。讲义后来也没有带去港台地区,于是直至晚年,竟再无缘见到。钱穆叹道:“惜今都已不可复忆矣。不知往日三师旧学生中,亦仍有藏此讲义者否。今僻在海外,亦无可访求矣。”
《师友杂忆》完稿于一九八二年,钱穆时年八十八岁。《在台定居》一篇感慨地说:“全稿止此乃为一九八二年之双十节,余年八十八,是为余只身居香港以来之第三十四年,亦为余定居台北之第十六年,回首前尘岂胜怅惘。”钱穆于一九九〇年逝世,享年九十五岁,其生前卒后出版的几种《全集》《选集》(包括联经版、素书楼版、兰台版、九州出版社版)都没收入《文字学大意》,这成了钱穆的终生憾事。
四
《文字学大意》除了阐发“右文说”外,还有不少其他新奇观点,如提出“文字画”这一概念。“追溯文字最初之起源,厥为一种之‘文字画’。文字画者,以粗笨之图画表示事物之状态行动及数量等等之观念者也。与其谓之文字,毋宁谓之图画。”“文字画进步,乃为‘象形文字’。”而《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一文对《文字学大意》追忆,连续四次使用了“推广阐说”“阐说”“推阐”“阐说”,这不是巧合,而是暗示。
早在一九一五年,沈兼士在北京大学任教时,编写《文字形义学》讲义,便已提出“文字画”的概念,将汉字发展史分为文字画、义符文字、音符文字三个时期(王涛、吴咏梅:《沈兼士,不能忘却的百年国士》,《各界》二〇一四年六期)。
沈兼士,名臤,字兼士,以字行。原籍浙江吴兴(今湖州),生于陕西省汉阴县城。代表着作《文字形义学》《广韵声系》《段砚斋杂文》等。
一九三〇年,钱穆被顾颉刚举荐至燕京大学担任国文讲师,次年兼任北京大学历史系课程。三年后(一九三三年),沈兼士在北京大学发表了长达七十六页的《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收入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外编第一种《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论文集出版同时有油印本流行。一九七三年山东大学有手写油印本,一九八六年收入中华书局版《沈兼士学术论文集》 (葛信益、启功整理),近年又有新版单行本(山西人民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沈文一经发表即获好评,被评价为“对右文说贡献最大”“代表了右文学派最高成就”“突破了《说文解字》因形取义的陈法,这是对古代语言研究的一大贡献”。
《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从《说文解字》段注中找出“以声为义”的“声母”,共计五十二个,若干字例与钱穆《文字学大意》的字例相同。钱穆《师友杂忆》当中《北京大学(附清华大学及北平师范大学)》一篇对各家各派多有品评,却全然不谈沈兼士。
钱穆唯一的文字学着作《文字学大意》印行于一九二四年,不为人所知;沈兼士的长文刊行于一九三三年,被论定为创始。沈兼士的《文字形义学》讲义早在一九一五年问世,但却失传;钱穆初次讲授“右文说”在一九一四年,而当时的报道也迄未得见。就目前所见资料而言,钱穆与沈兼士关于“右文说”和“文字画”的探讨,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乎更像是一种“量子纠缠”。我们无法单独就钱穆或者沈兼士描述现代文字学中的这一成就,而应当将二人贡献的作始之功与转精之力视为一个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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