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特稿：特朗普拔除DEI政策 美国平权路昏暗难行

美国总统特朗普1月20日宣誓就职，他上任首日就签发数十项行政令，包括终止DEI政策。

美国被称为种族大熔炉，但也存在不平等现象，美国人在追求平等权利的道路上始终未停歇。21世纪，觉醒主义（Wokeism）在美国兴起，强调提升对社会不公和歧视问题的意识，推动多样性、平等和包容性。这催生了多元、公平与包容（DEI）政策，促使许多企业和学校以种族配额制进行招聘和招生，但这个政策近年来遭到批评。“反觉醒”的美国总统特朗普1月20日重回白宫后，签发行政令终止联邦政府的DEI政策。这一举措能否扫除美国平权道路上的障碍，还是带来更多阻碍？

自1月7日以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多处发生林火，火势迅速蔓延，吞噬大面积土地，导致至少28人死亡，逾1万6000栋建筑被烧毁或受损。

这场加州历史上最严重的火灾，不仅敲响了气候危机的警钟，也让美国陷入一场激烈争辩平权的“火海”中。

有报道称，洛杉矶当局削减了消防经费，导致消防栓干涸、供水短缺和老化系统未更新，加剧了灭火难度。共和党人将矛头指向洛杉矶女市长巴斯和洛杉矶消防局女局长克劳利，批评她们减少对白人男性的招聘比率，反而录用女性或同性恋消防员，影响了整体消防队的专业能力。

特朗普长子小唐纳德在社交媒体上戏谑地将DEI改称为“DIE”（死亡），炮轰民主党的DEI政策削弱加州消防部门的救灾能力，导致许多人丧生火海。

不过，关注非营利组织的美国律师图比亚（Nicola Fuentes Toubia）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将救火不力归咎于女性消防员是一种极其卑劣的手段，意图转移人们对火灾导因的关注，即气候变化和过度开发。“毫无疑问，大多数男性比女性更强壮，但那些选择从事这些危险职业的女性，和男性一样努力工作，并希望取得同样的成功。”

成为舆论浪尖的DEI，是Diversity（多元）、Equity（公平）和Inclusion（包容）的缩写。“多元”指背景多元化，包含种族、年龄、宗教、性别、性取向等；“平等”代表获得平等机会和资源供应；“包容”是接纳和尊重来自不同背景的人。

DEI可追溯至1960年代开展的民权运动，但直到2020年明尼苏达州黑人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员跪颈致死，引发全国大规模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示威运动后，DEI才受到更大的关注。

拜登2020年入主白宫后，投入大量联邦资金扩展DEI政策，使得政府、军队、高校和企业纷纷设立DEI部门，通过划分群体的方式招聘和招生。这些群体包括非洲裔、印第安人或原住民、拉美裔、西班牙裔，以及同性恋、双性恋与跨性别群体（LGBT）等。这么做旨在减少弱势或少数群体面对的不平等现象，同时提升他们在社会各领域的代表性。

过度强调身份认同非能力 DEI造成社会逆向歧视

然而，DEI的深入推进引起反弹。批评者指责DEI矫枉过正，过度强调身份认同而非个人能力，导致“逆向歧视”的情况，让占多数的群体变相处于弱势，在求职和升学上面对不公平待遇，特别是白人男性。

特朗普就职首日禁止DEI，抨击它“按种族划分美国人，浪费纳税人的钱，并导致可耻的歧视”。

为美国华裔争取平等权利的非营利组织纽约同源会创会会长陈慧华受访时说，DEI的概念源自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后者的核心观点之一是将世界划分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表面上，DEI似乎提倡平等和包容，但在实践中反而导致分裂、排斥和不宽容。”

她说，DEI试图用“边缘化群体”来定义个体，将个人的能力置于次要位置，不仅无法实现真正的平等，反而人为制造对立。例如，企业和大学不再基于职能和专业能力，而是基于种族和性别进行招聘、录取、晋升和奖励。

在美国生活30多年的HS2 Academy哈佛全方位教育机构负责人江薇琪也说，美国原本就是移民国家，各族群间相处向来和谐，即便有排华情况也只是独立个案。“DEI却明确划分种族、突显少数群体，实际上是在分化我们。”

她以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作为比喻说：“如果父母特别关照某个孩子，其他孩子自然会感到不满，这与种族配额的情况相似。”

江薇琪认同特朗普提出的回归常识和“色盲社会”理念，即不以种族作为标准，而是让每个人根据自身能力各司其职、发挥所长。“如果美国NBA篮球赛按种族比例挑选5%亚裔球员，这样的球队肯定打得不好，不比多名黑人球员组队来得好。”

不过，美国纽约城市大学政治系教授夏明认为，特朗普推崇的是白人至上的理念，他推翻DEI政策的用意在于试图回到过去白人享有特权的“美好时光”。

对此，夏明批评道：“特朗普忘了美国如今勤奋工作的主力已经非常多元化，有色人种的实力和地位不断上升，女性也越来越升居重要职位。”

撤销DEI或引发族裔冲突 加剧美国社会不安定

夏明认为特朗普撤销DEI政策可能会引发族裔冲突，使美国社会更加不安定。他以自身情况为例说：“政治系十几个教授中，我是唯一的有色人种。在反DEI的情况下，批评者会对我进行侮辱，认为我是靠DEI才当上教授，这样的说法简直匪夷所思。”

新加坡国立大学硕士研究生、曾在亚太地区从事DEI工作的高鼎指出，DEI在美国已经演变成更广泛的政治议题，民主党和共和党在支持和反对DEI的问题上立场鲜明。

他认为，DEI没有对错之分，真正引发争议的不是DEI，而是当权者利用政治权力来推动自身立场，要么分化社会，要么利用它来转移人们对其他重要议题的关注。

如今美国政权更迭，特朗普废除DEI政策会对美国平权产生什么影响，还有待观察。

大学种族配额招生引争议 少数族裔学生陷两难

成绩优异的亚裔学生报读常春藤盟校被拒，成绩一般的其他族裔学生却被录取，这是过去几年美国大学招生中普遍存在的现象。

为了推动多元化，大学按种族比例分配招生名额。少数族裔申请者较少，即便成绩一般也较容易被录取。亚裔虽然也属于少数族裔，却因成绩优异，要么被一些学校直接排除在优待范围之外，要么被比例份额限制录取率。

美国亚裔教育联盟（AACE）主席赵宇空受访时说：“对亚裔美国人而言，这种做法无异于1882年《排华法案》以来种族歧视的延续。”《排华法案》禁止华人移民美国。

根据大学生公平录取组织（SFFA）的数据，哈佛大学早前实行种族配额录取制时，录取成绩优异学生的整体比率是14.6%，当中成绩好的非裔有56.1%机会被录取，但成绩好的亚裔录取率只有12.7%。

被认为靠DEI优先入学受歧视

SFFA就此起诉哈佛大学和同样实行种族配额录取制的北卡罗来纳大学，认为这个政策不利于亚裔学生。2023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裁定两所大学的做法违宪。

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在判决书中说：“许多大学长期误认为决定一个人的不是战胜挑战、掌握技能或吸取教训，而是他们的肤色。这是美国宪法不能容忍的。”

判决出炉后，北卡大学取消了种族配额录取制，哈佛称将重新评估招生策略。

2023年美国最高法院推翻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种族配额录取制，支持和反对裁决的示威者对峙。

种族配额录取制虽然能够帮助成绩一般的少数族裔学生入学，对这些学生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在美国经营九家升学教育机构的负责人江薇琪说：“即便少数族裔学生成功入学，也往往面临学业上的差距，整体毕业率较低。”

江薇琪说，学业上的差距或普遍认为依靠DEI优先入学，可能导致他们在校内遭受歧视。因此，并非所有受优待的少数族裔学生认同种族配额入学。

根据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6月发布的民调，76%亚裔反对学校在招生过程中将种族作为考量标准，非裔美国人中也只有47%支持这个政策。

但夏明教授认为种族配额录取制还是有可取之处。他指出，少数族裔接受的教育资源有限，DEI政策为他们提供公平接受教育的机会，也促进社会多元化。“我女儿曾申请两所著名大学却未被录取，她后来到另一所大学就读，接触到不同族裔的同学，体验到课堂之外，人与人之间文化碰撞与交流的乐趣，因此她不因未被录取而感到愤怒。”

特朗普上任产生寒蝉效应 各大美企纷废除DEI政策

当招聘和绩效考核纳入种族和性别配额考量时，是有助于推动美国企业多元化发展，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公平现象？

过去多年，许多美企将DEI纳入商业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多元化招聘、设立包容性培训、调整晋升机制等方式，营造公平和包容的职场环境。

许多调研显示，多元化发展给企业带来更多创新和竞争力，也能争取到更多样化的客户群。

但就像加州消防局救灾不力被归咎于DEI政策，保守派也把波音飞机的安全隐患问题，归因于它过度注重种族和性别而忽视员工的实际能力，导致效率低下和成效不佳。

反DEI的特朗普在去年底大选中胜出后，Meta、沃尔玛、麦当劳等大企业纷纷取消DEI政策，亚马逊则部分缩减相关项目。

特朗普上任后不仅宣布将解雇负责DEI项目的联邦雇员，也向私企施压要求配合。

对此，美国律师图比亚表示不赞同。“无论是强制规定DEI项目，还是强行禁止DEI政策，都是错误的做法。企业应有自主权决定什么对业务和客户最为有效。如果DEI能让员工感受到被包容并融入团队，那就是一件值得推崇的事情”。

DEI浪潮引企业反思 重新审视职场多元环境

APAC Advisors顾问公司创办人兼首席执行官奥肯（Steve Okun）受访时说，如果企业一味采用配额制，在实施DEI上就会面对很多阻力。

他认为，有些企业停止DEI项目，不代表企业不愿拥有多元化的劳动力。“配额并非唯一的解决方案，这次DEI浪潮为企业提供反思机会，重新审视如何讨论和实施多元化、公平与包容。”

曾在亚太地区从事DEI工作的高鼎认为，很多人对多元化的抗拒，源于他们觉得自己被能力较差的人取代，而那些人只是因为身份背景才被聘用或晋升。“确实可能存在个别案例，但这种观念总体上是站不住脚的，而且推动多元化并不是为了抢走他们的工作，而是要创造公平包容的职场环境。”

除了美国，许多国家也实施类似DEI的政策。

由新加坡劳资政三方组成的人力资源专才学会高级专业人士郑秀珍说，美国DEI强调种族、性别和群体平等；新加坡则注重促进不同族群的融合与就业平等，而非单纯的多样化。“新加坡公平与良好雇佣联盟（TAFEP）推进企业实践DEI，在招聘与工作场所采取跨种族、文化、性别和年龄的政策，并对违例的企业进行调查，甚至限制招聘外籍员工。”

她说，如果美国企业总部削减DEI预算或调整策略，新加坡分公司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但分公司也可能根据本地需求探索适合的DEI策略。

放眼全球，特朗普全面撤销DEI能否引领美国走上平权的道路、实现真正融合的“大熔炉”，并在国际上产生深远影响，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