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冬禾
来源 | 最人物
豆瓣“抠门男性联合会”小组(后称“抠组”)一共有二十多万成员,由早期只有男性,扩展到男女组员兼有。
小组介绍里写着:“我们抠不是因为穷,我们就是抠。”
我和不少小组成员交流后发现,与其说因为穷而省钱,他们更多是享受抠门的生活。
大学时期,小落、里里等人也曾热衷于购买昂贵的衣服、化妆品,似乎在消费中,能让自己像广告里所展现的那样完美且精致。
对消费祛魅后,他们不再通过商品来定义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有人捡路边的皂角、无患子、侧柏叶,自制洗发水;有人为了补充蛋白质,生吃养殖的面包虫;有人在阳台养鸡,实现鸡生蛋蛋生鸡自由……
让·鲍德里亚在《消费生活》里写道:
“形象、符号、信息,我们所‘消费’的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心中的宁静。它的宁静需要对现实和历史产生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它的宁静需要永久性地被消费暴力来维持。”
抠组的这群人却与书里描述的情况相反,他们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将生活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抠门里蕴含着他们生活的智慧、自我认知的完善,和对人生的掌控力。
32岁的小落在南京从事一份程序员的工作,每个月工资为两万三千元,她最近给自己买的衣服来自拼多多,一件四元的打底衫。
小落的标准里,棉衣可接受的价格为五十元以内,打底衫超过十元就算贵。
今年夏天,因为恋爱,她购置了两条“有些贵”的新裙子,合计花了八十元。
小落的打底衫订单
同事曾询问小落为何没有昂贵的手镯,她回复:“我每天就穿冲锋衣,戴金镯和玉镯也不搭。”
真实情况是,虽然没有经济压力,但小落并不想为穿着和首饰付费,对穿搭要求是“只要我不裸奔就好”。
每天上班,小落基本不化妆,头发随意用簪子挽成一个中式发髻。簪子是小落从妈妈那里拿走的,她曾考虑买一个发夹让自己的发型更现代化,这个念头很快被淡忘。
有时候家人强烈要求她化妆,她会简单涂粉底液和口红。小落平时只会进行基础的护肤,比起品牌更注重成分。她选择甘油和矿油保湿,价格通常在十元左右。
小落加入抠组,是为了找一个和自己消费观一样的男朋友。
和前男友谈恋爱时,对方经常表达对小落抠门的不满。
每次周末约会,吃饭、旅游和购买昂贵礼物,都给小落带来不小的心理负担。
消费观的不同也是她和前男友不合适而导致分手的原因之一。
曾经有相亲对象来到小落出租房玩,发出了“你过得好像苦行僧”的感叹。
小落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多余东西,女孩们喜欢的玩偶、装饰品等非必需品统统没有,连枕头这样的必需品也被舍弃掉。
购买床上用品三件套后,小落将枕头套改成了一个可以放杂物的小包。
小落在包上刺绣
与非今年28岁,她之前从事电商直播的工作,今年九月被裁员后,一直赋闲在家。每月1773元的失业金,完全可以覆盖她和老公两人、另加三只猫的生活。
与非还在上班时,由于公司的业务覆盖香肠腊肉,她常常在公司吃香肠替代正餐,节省了一顿20元的外卖消费,也节省了回家做饭的时间成本。
有时候她将样品送给亲朋好友,不用另外花费金钱就能有效完成人情互动。
她在公司准备了一次性洗脸巾和牙刷,趁下班前在公司卸妆、洗漱。公司离家10公里,有时她会走路回家,既锻炼身体,又节约了6元的交通费。
当大家都在讨论偷公司水电、抽纸时,与非发明了新的薅公司羊毛的方法:带薪哭泣。因为失恋抑郁时,她在上班空闲或者午休时间偷偷哭,“在家情绪化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结婚后,与非和老公很少买衣服。
与非父母平时很注意穿衣,当他们淘汰旧衣服时,她将没掉色没变形的短袖当成睡衣,将妈妈秋冬的衣服捡回去自己穿,爸爸的衣服足够宽松则可以用来当运动服。
爸爸妈妈好多次感到无奈:“真的有必要吗?我们的家庭条件不需要你这么省钱吧。”
与非的衣服,分别来自与非本人、老公和爸爸三人的公司工装
之前与非妈妈给了她500元帮忙买一个破壁机,与非建立了一个excel的表格,将市面上的产品进行全方位对比。
在购买价格不过百的褪黑素时,她也会将品牌、价格、每颗褪黑素含量记录到excel里比较。
“我妈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几十块钱这样,但在这样的生活方式里,我感到快乐和满足。”
29岁的馨乐抠得身边人尽皆知,她通常在奥莱买衣服,一方面品牌能够保证品质,另一方面都是打折的商品,可以以更划算的价格购入。
由于常去,工作人员已经认识她,每次看她进门,就给她介绍现在商店里性价比最高的衣服。
她加入各种福利群和秒杀活动,抢到过19元的打底衫、39元的毛衣,还有20多元的婴儿服装。
馨乐在森马福利活动抢到的39元百褶裙
夏天,妈妈买了15元的布给馨乐做裙子,这打开了她的新思路。她在当地的服装批发市场购买布料,比起衣服布料,床单布料更厚实质量更好,三五十元就能购买几米。
她在妈妈熟识的裁缝阿姨那里做衣服,一条裙子布料加制作费不超过100元。因为裁缝阿姨得了肩周炎病,可能过几年退休,馨乐在这个夏天一次性花了一千多元,做了二十条裙子,可以穿很多个夏天。
裙子看起来比商场售卖的品质更好,并且独一无二。
馨乐穿着裁缝阿姨制作的裙子
除了今年制作裙子的特殊情况,平时馨乐一年花在一家三口身上的衣服开销只需要两三千元。
馨乐护肤精简到只剩水乳,自己还种植了芦荟,每周涂抹后被电脑辐射的皮肤变得更细腻。
“抠门是一种能力,很多人不具备这项技能。”
抠组的成员很大一部分人并不是因为经济压力才选择抠门,而是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但正因如此,身边不乏有不理解他们选择的人。
里里习惯将快递的纸箱以及其他废品收集起来,攒到一定数量后一起拿到废品站卖掉。里里老公认为这些废品里藏着不少细菌、病毒、虫卵,放在家里影响到家人的身体健康甚至会因小失大。
于是,和物业协商后,里里在家门口的楼梯间放置了一个大的垃圾桶,将所有废品存放在垃圾桶里,既维持了自己的习惯,也不再和老公有争执。
里里存的纸箱
没结婚前,里里和老公约会时,每次吃饭都一定要拿出手机在各个平台找到餐厅的优惠券,为了优惠几十元,搜索时间短则几分钟,长则半小时。
长期以往,里里老公向她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出来玩本来就是为了开心,但你为了节省这一点钱不仅浪费时间,也破坏了我们的氛围。”
里里完全理解老公的心情,但也无法改变自己的行为,他们协商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在约会前一天选择好约会的餐厅,里里可以提前在家里搜索好优惠方式。
和朋友出去玩时,朋友也向里里表达过类似的不舒服。在本来就难得一见的朋友聚会中,每当提出一项消费行动,比如喝奶茶、看电影,里里都要中断行程寻找优惠方式。
朋友表示:“如果为了节约钱,那我们不见面岂不是更省钱?”
在朋友和家人的反馈中,里里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行为:“我可能会沉浸在抠门的喜悦里,但身边的人更享受当下的感觉。在磨合中我也调整了自己的方式,避免更极端抠门。”
磨合是双向的过程,里里的老公也逐渐被里里影响,他会注意信用卡的优惠活动,并转告给里里。
小落抠门最大的阻力来自父母,每周末回家和父母相处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唠叨:
“你的衣服应该换新的了。这件衣服看起来很廉价。”
“头有点秃了,是不是应该换一个更好的洗发水?”
“怎么最近没看到你化过妆?有没有买新的口红?有没有买新的化妆品?护肤品是多少钱一套的?”
大部分小辈购物都习惯告知长辈价格时往低了报,但小落每次都会往高报价格。
2018年,小落妈妈穿不下的外套被小落拿走
小落的未婚夫,非常能理解她的消费习惯。他们恋爱一年多,男友只向小落送过两次礼物,原本男友想送小落一个三折叠手机,但协商后换成了无人机。
“或许很多女生觉得男朋友不送自己礼物就是不爱自己,但我不想让他送我不需要的,反而是一种负担。他准备送我三折叠手机时,我就选择换成了更实用的无人机,这样我和他、以及未来的小孩都能一起玩。”
小落和未婚夫即将结婚,她最近做了一件不能告诉双方父母、但每每想到都让自己很开心的事。
在二手平台上,小落看到某家婚纱店正在清仓处理陈旧的婚纱,她选择了一件重达20斤的拖尾婚纱,只需要300元。
驱车前往线下看婚纱时,小落吐槽婚纱这种一次性消耗品又不舒服又贵,未婚夫在旁边搭腔配合她吐槽。如此适配的关系让小落对家庭生活充满期待。
小落和未婚夫周末经常窝在家里,一起做饭聊天看电影
在抠门生涯里,与非有两次印象深刻的抠门事件。
和老公驱车前往另一个地方时,为了节省高速费选择了另一条公路,但那条公路车满为患,堵车堵了好几个小时。
在徒步时,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刚好旁边有下山的缆车,为了节约人均一百多元的缆车费用选择走下山,但走了一会儿因为太疲惫又重新上山坐缆车。
与非和老公大吵了一架,这两次抠门事件都影响了他们的心情。“我们明明也不穷,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个情况呢?”
“我们做好约定,抠门是为了快乐,不快乐就不抠门了。”
与非在刚毕业时,也有过一段沉迷消费的时期。
进入工作后,手上有了一笔可支配的金钱,与非开始满足自己以前未被满足的欲望。每天中午吃完饭后,她都会买一个12元的半熟芝士。工资只有三四千元的情况下,去人均两三百元的餐厅消费。
与非被各种表面福利实际刺激消费的活动吸引,购买了许多不必要的商品。总是买小于自己身材尺寸的衣服,激励自己减肥,但这些衣服一直被闲置。付款方式设置成了分期分款,每个月都在透支工资。
明星Angelababy代言的美图手机T8S风靡一时,与非立刻提前消费分期付款买下一台。
广告大屏上,举着美图手机的Angelababy年轻漂亮松弛,是几乎每个女孩都想成为的模样。当购买了同款产品后,与非仿佛也成为Angelababy的同伴。
与非购买手机的订单
安东尼·加卢佐在《制造消费者》中写到:“百货商店贩卖的是一种阶级身份,它们提供符合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产品,并让人们认为购买某些衣服或家具就可以获得资产阶级的象征。通过购买一件商品,人们就可以假装加入了某个令人羡慕的群体。”
馨乐刚和现在的老公恋爱时,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他是否愿意给我花钱成为他在乎我与否的标志。”
在商店里,馨乐购买上千元的衣服、裤子、化妆品,远超自己的需要,但用上这样的产品后,心里会得到满足感。
由于长期提前消费,与非欠下软件几千元的债款,一个月最高的一次需要还两千元。身边有个朋友和她情况类似,从欠款三万元滚雪球到七万元。
在她自己也意识到不该继续这样下去的时候,她结交了一个极度节省的男朋友。
男朋友家有三套别墅,自己在县城里也有每个月六千元的收入,但他的消费方式不符合与非对有钱人的刻板印象。
他购买洗发水时会计算每毫升的价格,选到最划算的套装。可乐永远买多人聚餐标配的大瓶可乐,将它分装成小瓶饮用。衣服鞋子不讲究品牌只看实用性。
与非发现男朋友喜欢收集手表时很惊讶,因为那时她喜欢张扬地展示自己,但男朋友的爱好却十分低调,只是为了喜欢才收集,而不是向其他人展示自己“有钱”。
与非参与线上抽奖活动的部分中奖记录
许良今年39岁,一千万资产,拥有一辆二十多万的特斯拉和一辆五十多万的牧马人,在日常生活中,他骑着电动车上下班。
电动车方便、省油、还省几十元的停车费。如果天气寒冷,许良宁愿走一两公里到地铁站乘坐地铁。
衣服裤子都在拼多多上购买,每天即使点外卖饮食费也不超过50元。
作为行业小有名气的专家,和自己创业公司的老板,许良不在乎自己需要精心装扮自己的外在形象以“配得”这些身份。
“我们公司女同事还觉得我挺可爱的,穿着拼多多的衣服,夏天冬天都穿着一双洞洞鞋,骑电动车到处转悠。”
许良每年会去很多国家出差。图为法国
因为工作需要,许良也有不少上万的衣服,但如非必要,这些衣服通常都挂在衣柜里。慢慢地,他不再在意这些事情。
许良本职是市场营销,很多时候在做的事情是努力将商品的价值提高,让一件一千元的产品能以五千元面世。他逐渐对商品祛魅,“我为什么要为一件本来只值100元的东西花1000元呢?”
商品的价值被人为赋予,并不能真正去定义你是谁,背后隐藏的无非利益而已。
许良走向了不消费的另一个极端。他的抠门程度越发加重,甚至连正常的吃饭花销也会感到心疼。对商品彻底祛魅后,自己变成了可以被随意应付的人。
当想喝酒时,明明家里有几十瓶茅台和五粮液,许良选择去超市买一瓶二三十元的白酒应付。
虽然有1000万的资产,但还是对未来没有安全感。身边的中产阶级朋友,曾因为投资一夕亏损掉所有家产,后来开网约车挣钱连押金也付不上。
许良在抠组发布的帖子
但多少钱才能带给自己安全感?许良也想不明白,只能“越多越好”,只能不断地压缩自己的需求。
“比如想买一个5000万像素、1TB内存的手机。买之前想过段时间看是否真的需要再买,发现没有这个手机也能过下去,所以也不太需要。”
以这样的方式推导下去,似乎每样东西在许良心中都是不必要的,乃至到后面他无法确认自己真实的需求,也不懂如何满足自己的需求。
小落父母每周末都询问小落的消费情况,目的就是一个:“要对自己好一点。”
在小落心中,对自己好不意味着必须买价格昂贵、不实用的东西,相反昂贵的衣服、生活用品对她是强大的心理负担,买自己真正需要的才是对自己好。
在馨乐践行着抠门的生活方式时,身边的人对她评价:“你一定是精神世界很丰富、内心非常快乐和勇敢。如果你不幸福,你是没法坚持这样的生活方式的。”
小落对此深有同感:“大概只有自洽的人,才能维持低消费的生活状态。因为不能被满足的欲望、不能被看到的需求,都会以某种形式爆发,要么变成脂肪、要么变成花掉的钱。”
小落深深爱着自己的生活的每一部分,她喜欢上班写代码,每次提高了运行效率都为自己骄傲;喜欢和未婚夫周末一起做饭、一起爬山,低消却很快乐地共享生命;喜欢自己通过动手动脑解决生活中的问题。
小落在阳台种植的番茄
使用了三年的手机面板损坏后,找专业人员修理需要三百元,小落自己买了材料跟着网上的教程替换手机面板,只花了八十几元。
现在亲戚手机损坏几乎都会找小落帮忙。将家里损坏的器具重新修补好,带给小落极大的成就感。
装修新房时,小落使用悬挂衣架、三角支架、木板、帘子,制作了一个靠墙的储物柜,一共只花了100元钱。每次看到这个柜子,她心里都会“感到得意”。
在拥有稳定的内核后,小落不再为社会评价裹挟。一位男同事曾约小落做皮肤护理的医美,称他做完医美后皮肤变好了,小落回复:“你皮肤好是因为你比我年轻,我比你年长六岁,我现在的皮肤状态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小落自己修补30元的鞋子
抠门的生活方式带来客观的利好是积蓄增多,今年截至目前小落收入的76%都被存了起来,每年可以存二十多万元。
29岁时,小落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即将跨入三十岁,小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找到相爱的对象组建家庭。
当她查看了自己的存款后,对未来的担忧一扫而空。存款足以支撑小落通过试管孕育孩子,并请育儿嫂帮助照顾。
“我就不用担心年纪大了结婚机会变少,或者为了孩子而和不喜欢的人结婚。”生活被掌控在自己手中。
与非在9月被裁员后,一直赋闲在家里。身边的同龄人总是担心被裁员,或者裁员后陷入焦虑、迷茫,相反,与非反而感到平静,没有急着找下一份工作而选择沉淀自己。
与非在骑行
家里目前有三十万的存款,老公仍在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因为抠门的生活方式,与非每个月的失业补助就可以覆盖掉家里的所有开销。
她每天看书、学习占星和八字、出去骑行和徒步、陪家里的猫玩,生活过得丰富多彩。被裁员的压力、身边人的紧张氛围,都在与非身边轻轻绕过。
不再对商品被赋予的价值有执念后,生活回归到了最本真的样子。
2年前,里里在抠组发布了一条帖子:“抠组能治好我的精神内耗。”
高赞评论回复:“我也喜欢把‘抠’理解成一种手段,重新获得生活的控制感,获得自律自由。而不是随着物欲和社会认同飘荡。”
*小落、与非、馨乐、里里、许良为化名。封面来自《我的家里空无一物》,头图来自《打工狂想曲》,其余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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